今称曰子墨子,适与子思子之称同。墨门称翟为子墨子,著其为师,与彼相类。(注一)江氏以不达子墨子之例,误以墨非姓,于是更进而谓墨家无一称姓者。墨家诸人无一称姓,则墨子之墨,断非姓,明矣。《论衡·福虚》篇言墨家之徒缠子,缠亦非姓。是凡墨家之学者,无一称姓者,固不特墨子为然矣。更以此种假定,循环互证,而断言墨子非姓墨。......
2023-11-26
墨子之生地,为鲁为宋说虽纷纭不一;而其为中国人则古今一揆,尚无异议也。最近胡怀琛君著《墨翟为印度人辨》一文,揭于《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八号),则以墨子来自印度,并非此土所生。其言虽甚辩,惜征验不充,未足以餍吾心。爰就胡君之说,略献所疑,加以评骘;再引往事,藉证其非,而造斯论。盖事实彰明,未可颠倒,以诬前人;若因墨翟圣哲,引之以为中国重,而故与胡君异撰,则非褊心所敢尔也!
胡君从江瑔“墨子非姓墨”之说,进而疑“墨”为“貊”之转音,或“蛮”之转音,“翟”即为“狄”之异文。“墨翟”即“貊狄”或“蛮狄”,两字并称,如“蛮貊”“夷狄”“戎狄”是也。以“貊狄”或“蛮狄”二字代人名者,对于不知姓名之外国人,遂以此称之。因而断曰:“如是,墨子为外国人,可无疑矣。”吾以为胡君之说非也。夫“墨”与“蛮”“貊”,同声固可相转,“狄”亦有作“翟”者;然古书虽多假借,用本字者其常,用假借者其偶。《墨子》书中称子墨子,及他书言墨子墨氏墨翟者无虑千数,无一作“蛮”“貊”者;《墨子》书中自称翟及先秦两汉三国之书言墨翟者亦无虑数百,无一作“狄”者。今向壁虚造,谓墨为蛮貊之转音;因“夏翟”“陖翟”之与“狄”通,乃以偶者概其常,则亦异夫实事求是者矣。此其一,就令“墨翟”即为“貊狄”“蛮狄”,中国人以是称之,墨子不应以此自承。盖于不知姓名之外国人,固有以种族或地名称之者,如呼蒙古人曰“蒙古”,然蒙古人不以是自称也。即如晋宋时之称胡僧,天竺僧人,今日之称洋鬼子,外国人,事诚有之;然系泛指一类之僧与一类之人,不闻于某一僧一人称之曰胡僧,天竺僧人,洋鬼子,外国人,视同私名,“呼牛应牛,呼马应马”也。此其二。胡君知“蛮貊”假音说之不可通,既而以为墨翟者“黑狄”也,因面黑或衣黑故称墨。衣之黑否,无甚关系,墨子是否衣黑亦无以质言。至以肤色别人类族,古诚有之;明代称荷兰人为红毛夷或红毛国人,亦有用以泛指一切欧洲人者。然教士西来,自利马窦以降,皆自著姓名,未闻称某一人曰红毛氏,曰红毛子,或红毛先生,亦未闻某一人自称曰夷以为私名,若墨子之称狄——翟——也。故以墨翟为“黑狄”而比之红毛国人者,儗失其伦矣!此其三。夫以墨子姓名稍异常人——予仍信墨子姓墨名翟之说,别有《释墨》一文,兹不具述。——远惑伊世珍《琅环记》之诬说,近信江瑔《读子卮言》之偏见,兔丝依木,蝂援墙,附会无所不用其极,亦见其惑矣!(前章《驳墨子非姓墨说》,即由《释墨》一文改定而成也。)
胡君以墨子为外国人,持之未见有故,言之不能成理;而古籍中足以反证墨子非外国人者则往往而有孟子辟异,素重夷夏之分,其告陈相有曰: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滕文公》篇)
夫许行楚人,孟子以夷夏之见,严斥如此。墨子之学,更非孟子所喜,目之以无父,儗之于禽兽,使墨子如为外国人,岂孟子不知,知之而不责耶?且墨子虽兼爱,以其本中国人,夷夏之见亦未能尽忘。其谓公尚过曰:
“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我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鲁问》篇)《吕氏春秋》亦载此事,其言略同。墨子曰:
……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受其国,是以义粜也。义粜何必越,虽于中国亦可!(《高义》篇)
“中国”之义,虽古籍不一,以与越对举,则犹夷夏也。使墨子如为外国人,万里航行,而达此土,则中国与越等耳,何必更存此蛮触之界哉?鲁阳文君言于楚惠王则曰:
“墨子北方贤圣人,君王不见,又不为礼,毋乃失士!”(《渚宫旧事》二)夫所谓“北方贤圣人”者,犹孟子所谓“北方之学者”也。使墨子如为外人,偶居鲁国,则以其屡游于楚同一侨寓,断不谓之北方人矣。——墨子游楚,可考者三:(一)《鲁问》篇公输般至楚为舟战器,亟败越人;墨子与论钩拒。(二)《公输》篇般为云梯将攻宋;墨子至郢见般与楚王,乃不攻宋。(三)《贵义》篇墨子游楚见惠王;王以老辞。而墨子与鲁阳之关系,尚不与焉。——况墨子见楚惠王献书,《渚宫旧事》系之惠王五十年。孙仲容《墨子传略》谓:以“墨子生于周定王初年计之,年盖甫及三十”。而论钩拒,止攻宋,尚在其年之前。使墨子而为外人,年二十,孑然来自异域。言语之不通,文字之隔阂,又当鲁国好儒术恶异端之地;数岁之间,遽流北方圣贤之誉;“持其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者有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学术之精如彼,弟子之盛如此;墨子虽“才士”,岂以一外国人短时所能几及哉?此必无之事也!
胡君以墨子为外人,国人不知,典籍莫载,喻之以唐时景教。其言曰:“景教之东渐也,……亦但谓其在元明时耳;直至最近,始知在唐代已东来矣。墨子亦犹是也。”曰是不然。夫景教在唐代甚微,于世无大影响,其教徒又乏杰特之士,所以泯泯无闻。倘其时高僧崛起,远之若达摩,佛图澄,竺法兰;近之如利马窦、龙华民、汤若望;是岂国人不之知,典籍不之载耶?墨子显学,与儒术并称(《韩非子·显学》篇)。孟子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篇)《吕氏春秋》:“孔墨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尊师》篇)其他孔墨儒墨对举者,先秦古籍中,不可胜数;其学之光大如此。而墨子又救世之急,仆仆往来于鲁卫宋楚;非隐逸谲诈,若老聃,鬼谷,鹖冠之伦也。使墨子而非此土所生,岂当世皆不能知,必待二千余年始克一旦而发此秘乎?(www.chuimin.cn)
夫证以孟子之论,鲁阳文君之语,及其夷夏之见与墨学之盛,则墨翟之非外国人,可以信而无疑矣。墨子既非外人,则其非印度人,于理固不待辩。惟以祛俗人之疑,折论者之心,仍略言焉。
胡君据《贵义》篇,日者曰:“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因谓墨子肤黑,指为印度人。推此例也,则《备梯》篇有曰:“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岂禽滑厘亦印度人乎?此犹可曰,憔悴过甚。若《战国策》所云苏秦“形容枯槁,面目黧黑”也。然《晋书·后妃列传》:武帝曰,“卫公女美而长白,贾公女丑而黑短”,则明指肤色高度而言。岂卫氏为欧陆颀皙之女子,贾后为非洲侏儒之妇人耶?故日者之言未足断墨子为印度人也。
胡君又谓兼爱、非攻、节用,无一不与佛学相合;天志、明鬼,所谓天即佛,鬼即菩萨也;而《墨经》之名学,即印度之因明。羌无征验,以其学说横加比附,此大谬也。夫兼爱非攻节用之指,岂惟墨子与佛相合,即孔老之说,耶稣之教,东西圣哲之学,亦不甚远也。墨子之所谓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兼而有之,兼而食焉。”(《天志》篇)此岂佛力所可比伦?而所谓鬼者,虽福善祸淫,报应不爽;此乃春秋时之旧说,墨子无所发明。观《左传·国语》所载鬼神之事,可以了然,更不必与菩萨涂附也。《墨经》之名学,远绍孔子正名之法,旁际施龙名家之言,日积月累,始臻斯境,原非“墨子突然发明,一蹴即造此精深之域”也。至其法术,不独与因明相合,亦与欧土“《逻辑》”相通。亚里士多德氏后墨子百余年,印欧则多同种;亚氏不闻往自印度或中国,墨子乃生于梵土,其谁信之?且印度因明传于此土者,皆在陈那改良以后;至“古因明”与《墨经》名学,异同如何,亦难质言矣。要之,学说偶同,未足为异;盖昔慎到有言:“治水者茨防决塞,虽在夷貉,相似如一;学之于水,不学之于禹也。”(《列子·汤问》篇张湛注引)今见墨学与佛教,一二类似之处,即曰墨子来自印度,不已诬乎?
胡君援引《孟子》而曲解之,谓墨氏无父即出家:摩顶放踵即秃头赤足。是视墨子为僧伽也。夫所谓墨氏无父乃指其兼爱之说,亦即夷子所谓“爱无等差,施由亲始”也。无父与禽兽,同为由兼爱推论之辞,原非叙述之语;若泥而不通,如江瑔谓无父为去其宗族姓氏,以符兼爱之义;胡君谓即为释氏。然则杨氏无君,亦即远如盗跖操金椎以葬,下见六王五伯而敲其头(《吕氏春秋》);或为鲍生非君之说(《抱朴子》);近如卢梭民约之论,中俄委员之制乎?而所谓“无父无君,是禽兽者”,杨墨二氏又皆两翼四足之动物乎?据孟子“溢恶之言”,以为实录,斯已瞀矣!至“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乃与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相对成义;所以见墨子救世之殷,而非言其状貌也。《孟子·离娄》篇:“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庄子·天下》篇:“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又曰:“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胫,胈无毛’,相进而已矣!”此言救斗之急与劳苦之极,皆以足与毛发为喻。胡君不顾文义之安否,而独以摩顶放踵为释氏之装,岂未之比勘耶?且墨氏救时,释家出世,根本精神,固相去如胡越矣。而墨子之言曰:“丈夫年二十,无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节用》篇)又以久丧为“败男女之交”(《节葬》篇),是男女皆应嫁娶也。墨子如为和尚,在冯焕章将军演说和尚革命娶妻以前,中印僧伽,有此方便之制度否乎?亦足以资一噱也!
胡君以墨氏弟子之名,多极怪僻;如随巢子、胡非子、我子、缠子、彭轻生子、腹,疑如后世僧人之法号。索卢参则印度字之译音也。是亦不然。夫墨者轻生守法,视死如饴;若孟胜死阳城君之难,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二人致命于田襄子,可以无死矣,仍反死于荆(《吕氏春秋·上德》篇)。腹
之子杀人,秦惠王已令吏弗诛矣;腹
不许,而遂杀之(《吕氏春秋·去私》篇)。是以其后多绝,姓氏不显;而墨学又复中衰,故其姓名不常与耳目相接。今日视之,乃觉怪僻。否则腹
之名何如壤驷赤、邽巽、句井疆、邬单、狄黑、罕父黑(皆仲尼弟子)而随巢子胡非子不犹今所谓申党秦非韩非子耶?至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后汉有索卢放,以《尚书》教授,建武间征为洛阳令,徙谏议大夫(《后汉书·独行传》)。后秦有索卢曜往刺符登,为登所杀(《晋书·姚苌载记》)。然则索卢放,索卢曜亦为印度字译音,其人皆印度人欤?
至如钜子制度,似禅宗之衣钵相传。固也。然不能以此为佛教制度,而证墨子为印度人。盖禅宗晚出,在中国成于达摩,后墨子约千载;若以此与国籍有深切关系,则达摩当为中国土著,而非来自“西天”矣。
韩非有言:“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显学》篇)今参验各说,而定墨子为中国人;虽与胡君之辨异趣,其亦可以免于愚诬之讥也夫!
按胡君以墨翟为“墨狄”,旁证虽多,而无一实例。考陶弘景《真诰稽神柩》篇云:“墨狄子服金丹而告终。”(据孙仲容引)翟正作狄,与胡君之说相成。然而不足信者,以其与葛洪谓墨子为地仙之说,同一诡诞;且年代弥远,异文讹字,自然难免也。作者附记。
一九二八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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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6
墨子姓墨名翟,历来无异辞。自元伊世珍逞其妖妄之臆说,始云墨子姓翟名乌。而所以使其疑墨非姓者,则误认秦汉以前,绝无加子于姓上以称子某子之例也。合两篇所述华子与子华子之思想言之,亦大略相同,当系一人而姓华者也。按墨家诸子,其姓可考者,甚多。他如墨子弟子有高何,高孙子禽子弟子有许犯,索卢参;犯弟子有田系;墨家钜子有孟胜,腹,田襄子;均当为姓名具备者。而曰墨家无一称姓,何江氏之不考耶!......
2023-11-26
墨子未尝自著书也,今所传《墨子》书,乃墨翟弟子及其后学所记述,缀缉而成者。至每题各有三篇,俞樾《墨子间诂序》曰:墨子死,而墨分为三: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编辑《墨子》书者,仅存三篇,以备参考,其或以此乎?曰《经上下》决非墨子所自著,即鲁胜谓之《辩经》,名亦不当。其后作《名墨訾应考》言之尤详。《墨子》书之内容,大致如上。是则由墨子弟子迨刘向之世,皆有造作之可能。......
2023-11-26
胡君虽时赐答辩,或加修正,然仍自信甚坚,最后乃成《墨子学辨》一书,为其定说。所谓此文,即《墨子学辨》也。故有印欧民族之称。故以墨子肤色之黑而论,适足证其非婆罗门人也。予在拙作《墨子非印度人论》中有曰: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今观《学辨》则曰:索卢参,余初疑其为印度人,而‘索卢参’三字即印度语译音。其二,后秦有索卢曜,见《晋书·姚苌载记》,称为敦煌索卢曜云。......
2023-11-26
孙氏《间诂》从之,按可不必,盖墨子所攻击者重在骨肉之亲也。墨子以当时专用骨肉之亲,其害如此,于是提出“尚贤”一义,以救其弊。故墨子于侵略之攻势战争,极为反对。是以差论蚤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卒,以攻罚无罪之国。且墨子之初期《非攻》论,其言有极浅薄者。此皆墨子于非攻之义,尚未能圆满也。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
2023-11-26
以吾所考证则如下:墨子生于周定王初年,约当孔子卒后十余年。康子卒于哀二十七年,其母卒当在前。是般之生年,最迟当为昭公之卒年。若如梁氏所说“今假定墨子少于公输般二十岁”,则墨子之生年当为敬王三十年,而在孔子卒前十年也。吴起死于周安王二十一年,梁氏定墨子卒年,仍嫌失之过迟。(按此所推定之生卒年代,亦不过大略如是,惟可以相信者,则似尚可移前,而不能再晚也。......
2023-11-26
章炳麟《菿汉微言》中,于墨子甚为不满而加以诋訾。而为宗教战争者,或互数百年而不已。其为天志大义而偃兵者,非徒无效,又因以起宗教战争,是以为兵之本。是以墨子之学足致宗教战争也。否则其毁墨子已嫌过当,又与其平日之言论相戾矣。非攻施于同义,苟与天志殊者必伐之,大戡之,此与事实不符。所谓天志大义,以起宗教战争,事已无征,安可逆探未然而罪之耶?......
2023-11-26
墨子以贱人出身而欲于政治,社会有所改造,且以贱人为标准而行之,则欲鼓动当时之贱人,于其传统之精神信仰不能不有所破坏,以别图建立,此势所必然也。墨子于此方面,所以摧陷廓清旧信仰者,则有《非命》;代之而起者则为《天志》《明鬼》。盖此种人事方面,墨子之意以为皆由人力而非天命。墨子既将命定说举而破之矣,在当时之社会思想与一般人之程度,不能无所信仰也,于是有《天志》《明鬼》。......
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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