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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非印度人,墨学源流

【摘要】:墨子之生地,为鲁为宋说虽纷纭不一;而其为中国人则古今一揆,尚无异议也。最近胡怀琛君著《墨翟为印度人辨》一文,揭于《东方杂志》,则以墨子来自印度,并非此土所生。此其一,就令“墨翟”即为“貊狄”“蛮狄”,中国人以是称之,墨子不应以此自承。使墨子而为外人,年二十,孑然来自异域。墨子既非外人,则其非印度人,于理固不待辩。惟以祛俗人之疑,折论者之心,仍略言焉。因谓墨子肤黑,指为印度人。

墨子之生地,为鲁为宋说虽纷纭不一;而其为中国人则古今一揆,尚无异议也。最近胡怀琛君著《墨翟为印度人辨》一文,揭于《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八号),则以墨子来自印度,并非此土所生。其言虽甚辩,惜征验不充,未足以餍吾心。爰就胡君之说,略献所疑,加以评骘;再引往事,藉证其非,而造斯论。盖事实彰明,未可颠倒,以诬前人;若因墨翟圣哲,引之以为中国重,而故与胡君异撰,则非褊心所敢尔也!

胡君从江瑔“墨子非姓墨”之说,进而疑“墨”为“貊”之转音,或“蛮”之转音,“翟”即为“狄”之异文。“墨翟”即“貊狄”或“蛮狄”,两字并称,如“蛮貊”“夷狄”“戎狄”是也。以“貊狄”或“蛮狄”二字代人名者,对于不知姓名之外国人,遂以此称之。因而断曰:“如是,墨子为外国人,可无疑矣。”吾以为胡君之说非也。夫“墨”与“蛮”“貊”,同声固可相转,“狄”亦有作“翟”者;然古书虽多假借,用本字者其常,用假借者其偶。《墨子》书中称子墨子,及他书言墨子墨氏墨翟者无虑千数,无一作“蛮”“貊”者;《墨子》书中自称翟及先秦两汉三国之书言墨翟者亦无虑数百,无一作“狄”者。今向壁虚造,谓墨为蛮貊之转音;因“夏翟”“陖翟”之与“狄”通,乃以偶者概其常,则亦异夫实事求是者矣。此其一,就令“墨翟”即为“貊狄”“蛮狄”,中国人以是称之,墨子不应以此自承。盖于不知姓名之外国人,固有以种族或地名称之者,如呼蒙古人曰“蒙古”,然蒙古人不以是自称也。即如晋宋时之称胡僧,天竺僧人,今日之称洋鬼子,外国人,事诚有之;然系泛指一类之僧与一类之人,不闻于某一僧一人称之曰胡僧,天竺僧人,洋鬼子,外国人,视同私名,“呼牛应牛,呼马应马”也。此其二。胡君知“蛮貊”假音说之不可通,既而以为墨翟者“黑狄”也,因面黑或衣黑故称墨。衣之黑否,无甚关系,墨子是否衣黑亦无以质言。至以肤色别人类族,古诚有之;明代称荷兰人为红毛夷或红毛国人,亦有用以泛指一切欧洲人者。然教士西来,自利马窦以降,皆自著姓名,未闻称某一人曰红毛氏,曰红毛子,或红毛先生,亦未闻某一人自称曰夷以为私名,若墨子之称狄——翟——也。故以墨翟为“黑狄”而比之红毛国人者,儗失其伦矣!此其三。夫以墨子姓名稍异常人——予仍信墨子姓墨名翟之说,别有《释墨》一文,兹不具述。——远惑伊世珍《琅环记》之诬说,近信江瑔《读子卮言》之偏见,兔丝依木,蝂援墙,附会无所不用其极,亦见其惑矣!(前章《驳墨子非姓墨说》,即由《释墨》一文改定而成也。)

胡君以墨子为外国人,持之未见有故,言之不能成理;而古籍中足以反证墨子非外国人者则往往而有孟子辟异,素重夷夏之分,其告陈相有曰: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滕文公》篇)

夫许行楚人,孟子以夷夏之见,严斥如此。墨子之学,更非孟子所喜,目之以无父,儗之于禽兽,使墨子如为外国人,岂孟子不知,知之而不责耶?且墨子虽兼爱,以其本中国人,夷夏之见亦未能尽忘。其谓公尚过曰:

“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我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鲁问》篇)《吕氏春秋》亦载此事,其言略同。墨子曰:

……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受其国,是以义粜也。义粜何必越,虽于中国亦可!(《高义》篇)

“中国”之义,虽古籍不一,以与越对举,则犹夷夏也。使墨子如为外国人,万里航行,而达此土,则中国与越等耳,何必更存此蛮触之界哉?鲁阳文君言于楚惠王则曰:

“墨子北方贤圣人,君王不见,又不为礼,毋乃失士!”(《渚宫旧事》二)夫所谓“北方贤圣人”者,犹孟子所谓“北方之学者”也。使墨子如为外人,偶居鲁国,则以其屡游于楚同一侨寓,断不谓之北方人矣。——墨子游楚,可考者三:(一)《鲁问》篇公输般至楚为舟战器,亟败越人;墨子与论钩拒。(二)《公输》篇般为云梯将攻宋;墨子至郢见般与楚王,乃不攻宋。(三)《贵义》篇墨子游楚见惠王;王以老辞。而墨子与鲁阳之关系,尚不与焉。——况墨子见楚惠王献书,《渚宫旧事》系之惠王五十年。孙仲容《墨子传略》谓:以“墨子生于周定王初年计之,年盖甫及三十”。而论钩拒,止攻宋,尚在其年之前。使墨子而为外人,年二十,孑然来自异域。言语之不通,文字之隔阂,又当鲁国好儒术恶异端之地;数岁之间,遽流北方圣贤之誉;“持其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者有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学术之精如彼,弟子之盛如此;墨子虽“才士”,岂以一外国人短时所能几及哉?此必无之事也!

胡君以墨子为外人,国人不知,典籍莫载,喻之以唐时景教。其言曰:“景教之东渐也,……亦但谓其在元明时耳;直至最近,始知在唐代已东来矣。墨子亦犹是也。”曰是不然。夫景教在唐代甚微,于世无大影响,其教徒又乏杰特之士,所以泯泯无闻。倘其时高僧崛起,远之若达摩,佛图澄,竺法兰;近之如利马窦、龙华民、汤若望;是岂国人不之知,典籍不之载耶?墨子显学,与儒术并称(《韩非子·显学》篇)。孟子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篇)《吕氏春秋》:“孔墨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尊师》篇)其他孔墨儒墨对举者,先秦古籍中,不可胜数;其学之光大如此。而墨子又救世之急,仆仆往来于鲁卫宋楚;非隐逸谲诈,若老聃,鬼谷,鹖冠之伦也。使墨子而非此土所生,岂当世皆不能知,必待二千余年始克一旦而发此秘乎?(www.chuimin.cn)

夫证以孟子之论,鲁阳文君之语,及其夷夏之见与墨学之盛,则墨翟之非外国人,可以信而无疑矣。墨子既非外人,则其非印度人,于理固不待辩。惟以祛俗人之疑,折论者之心,仍略言焉。

胡君据《贵义》篇,日者曰:“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因谓墨子肤黑,指为印度人。推此例也,则《备梯》篇有曰:“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岂禽滑厘亦印度人乎?此犹可曰,憔悴过甚。若《战国策》所云苏秦“形容枯槁,面目黧黑”也。然《晋书·后妃列传》:武帝曰,“卫公女美而长白,贾公女丑而黑短”,则明指肤色高度而言。岂卫氏为欧陆颀皙之女子,贾后为非洲侏儒之妇人耶?故日者之言未足断墨子为印度人也。

胡君又谓兼爱、非攻、节用,无一不与佛学相合;天志、明鬼,所谓天即佛,鬼即菩萨也;而《墨经》之名学,即印度之因明。羌无征验,以其学说横加比附,此大谬也。夫兼爱非攻节用之指,岂惟墨子与佛相合,即孔老之说,耶稣之教,东西圣哲之学,亦不甚远也。墨子之所谓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兼而有之,兼而食焉。”(《天志》篇)此岂佛力所可比伦?而所谓鬼者,虽福善祸淫,报应不爽;此乃春秋时之旧说,墨子无所发明。观《左传·国语》所载鬼神之事,可以了然,更不必与菩萨涂附也。《墨经》之名学,远绍孔子正名之法,旁际施龙名家之言,日积月累,始臻斯境,原非“墨子突然发明,一蹴即造此精深之域”也。至其法术,不独与因明相合,亦与欧土“《逻辑》”相通。亚里士多德氏后墨子百余年,印欧则多同种;亚氏不闻往自印度或中国,墨子乃生于梵土,其谁信之?且印度因明传于此土者,皆在陈那改良以后;至“古因明”与《墨经》名学,异同如何,亦难质言矣。要之,学说偶同,未足为异;盖昔慎到有言:“治水者茨防决塞,虽在夷貉,相似如一;学之于水,不学之于禹也。”(《列子·汤问》篇张湛注引)今见墨学与佛教,一二类似之处,即曰墨子来自印度,不已诬乎?

胡君援引《孟子》而曲解之,谓墨氏无父即出家:摩顶放踵即秃头赤足。是视墨子为僧伽也。夫所谓墨氏无父乃指其兼爱之说,亦即夷子所谓“爱无等差,施由亲始”也。无父与禽兽,同为由兼爱推论之辞,原非叙述之语;若泥而不通,如江瑔谓无父为去其宗族姓氏,以符兼爱之义;胡君谓即为释氏。然则杨氏无君,亦即远如盗跖操金椎以葬,下见六王五伯而敲其头(《吕氏春秋》);或为鲍生非君之说(《抱朴子》);近如卢梭民约之论,中俄委员之制乎?而所谓“无父无君,是禽兽者”,杨墨二氏又皆两翼四足之动物乎?据孟子“溢恶之言”,以为实录,斯已瞀矣!至“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乃与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相对成义;所以见墨子救世之殷,而非言其状貌也。《孟子·离娄》篇:“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庄子·天下》篇:“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又曰:“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胫,胈无毛’,相进而已矣!”此言救斗之急与劳苦之极,皆以足与毛发为喻。胡君不顾文义之安否,而独以摩顶放踵为释氏之装,岂未之比勘耶?且墨氏救时,释家出世,根本精神,固相去如胡越矣。而墨子之言曰:“丈夫年二十,无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节用》篇)又以久丧为“败男女之交”(《节葬》篇),是男女皆应嫁娶也。墨子如为和尚,在冯焕章将军演说和尚革命娶妻以前,中印僧伽,有此方便之制度否乎?亦足以资一噱也!

胡君以墨氏弟子之名,多极怪僻;如随巢子、胡非子、我子、缠子、彭轻生子、腹,疑如后世僧人之法号。索卢参则印度字之译音也。是亦不然。夫墨者轻生守法,视死如饴;若孟胜死阳城君之难,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二人致命于田襄子,可以无死矣,仍反死于荆(《吕氏春秋·上德》篇)。腹之子杀人,秦惠王已令吏弗诛矣;腹不许,而遂杀之(《吕氏春秋·去私》篇)。是以其后多绝,姓氏不显;而墨学又复中衰,故其姓名不常与耳目相接。今日视之,乃觉怪僻。否则腹之名何如壤驷赤、邽巽、句井疆、邬单、狄黑、罕父黑(皆仲尼弟子)而随巢子胡非子不犹今所谓申党秦非韩非子耶?至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后汉有索卢放,以《尚书》教授,建武间征为洛阳令,徙谏议大夫(《后汉书·独行传》)。后秦有索卢曜往刺符登,为登所杀(《晋书·姚苌载记》)。然则索卢放,索卢曜亦为印度字译音,其人皆印度人欤?

至如钜子制度,似禅宗之衣钵相传。固也。然不能以此为佛教制度,而证墨子为印度人。盖禅宗晚出,在中国成于达摩,后墨子约千载;若以此与国籍有深切关系,则达摩当为中国土著,而非来自“西天”矣。

韩非有言:“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显学》篇)今参验各说,而定墨子为中国人;虽与胡君之辨异趣,其亦可以免于愚诬之讥也夫!

按胡君以墨翟为“墨狄”,旁证虽多,而无一实例。考陶弘景《真诰稽神柩》篇云:“墨狄子服金丹而告终。”(据孙仲容引)翟正作狄,与胡君之说相成。然而不足信者,以其与葛洪谓墨子为地仙之说,同一诡诞;且年代弥远,异文讹字,自然难免也。作者附记。

一九二八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