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称曰子墨子,适与子思子之称同。墨门称翟为子墨子,著其为师,与彼相类。(注一)江氏以不达子墨子之例,误以墨非姓,于是更进而谓墨家无一称姓者。墨家诸人无一称姓,则墨子之墨,断非姓,明矣。《论衡·福虚》篇言墨家之徒缠子,缠亦非姓。是凡墨家之学者,无一称姓者,固不特墨子为然矣。更以此种假定,循环互证,而断言墨子非姓墨。......
2023-11-26
墨子于政治经济各方面之主张,大致已如上述。然则其思想之特点安在?一言以蔽之,则平等是已。此非独墨家自己知之,即反对墨家者,亦莫不知之。荀子反对墨家最烈,而知墨子亦最深者也,其《天论》篇曰:
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
所谓齐者,以今语释之则平等也。以重平等则无等差,故《非十二子》篇曰: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历)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
“僈差等”,五念孙谓即“无差等”;杨倞谓“欲使君臣上下同劳苦也”。至“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杨氏谓“上下同等,则其中不容分别,而县隔君臣也”。荀子在《富国》篇言之更详,曰:
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
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则衣尘食恶,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此即不容县君臣,亦即平等之义也。《解蔽》篇言: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
杨氏谓“欲使上下勤力,……而不知贵贱等级之文饰”,则亦就其平等而言也。《王霸》篇言墨子之说为“役夫之道”(引见前第四章),亦就其平等而言者矣。盖自“有见于畸,无见于齐”(杨注,畸,不齐也)之荀子观之,墨子之道不独生主平等,即死亦主平等也。《礼论》篇云:
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君子贱野而羞瘠。……天子之丧动四海,属诸侯。诸侯之丧动通国,属大夫。大夫之丧动一国,属修士。修士之丧动一乡,属朋友。庶人之丧,合族党,动州里。刑余罪人之丧,不得合族党,独属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领,不得饰棺,不得昼行,以昏殣;凡缘而往埋之,反无哭泣之节,无衰麻之服,无亲疏月数之等,各反其平,各复其始;已葬埋,若无丧者而止,夫是之谓至辱。
杨氏注:“此盖论墨子薄葬,是以至辱之道奉君父也。”乃因墨子节葬之法,一律平等,加以丑诋也。且不独“无见于齐”之荀子为然,即著《齐物论》之庄子,亦加非难。曰:
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天下》篇)
是庄子亦以其节葬之法,平等而太薄也。即迨汉代,司马谈曰:
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史记·自序》)
《汉书·艺文志》论墨家曰:
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义,而不知别亲疏。
但墨子之教,本已如是,非蔽者之过正乃然。此与司马氏均就墨子平等之义加以批评也。
或谓墨子《尚同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独裁专制之说也,岂得谓之平等?(梁启超亦谓:“既主张平等主义,又说‘尚同而不下比’……这都是矛盾地方。”见《墨子学案》页一五七。)曰,不然。《法仪》篇曰:
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师也)、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
《尚同上》曰:
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
君既不尽可以为法仪,又与万民均须上同于天,则君权尚非绝对无上者也;君又可以选择(见《尚同上》篇),此与儒书所谓“君,天也;天可逃乎?”(《左传》宣四年)其权之限制,固已多矣。且墨家理想之君主,则尧禹也。《节用中》曰:
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趾,北降幽都,东西至日所出入,莫不宾服。逮至其厚爱,黍稷不二,羹胾不重,饭于土塯,啜于土形。……(www.chuimin.cn)
此其节俭如何!《庄子·天下》篇言:
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
此其勤劳又如何!《韩非子·五蠹》篇所言之尧,禹,殆本于墨家此类传说,其辞曰: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
墨子心目中之天子,其权既有限制,而又劳力多,享受薄,直等当时之奴隶,所谓监门之养,臣虏之劳也。此其平等又为何如耶?
墨子之时,与其学说相敌者,仅一儒家,他家则尚未起也。(道家之《老子》非老聃所作,其说发于汪中之《老子考异》与崔述之《洙泗考信录》,梁启超《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亦从之,今人更加考证,殆成定论。)墨子与孔子年代相接,学术之基础相同,而其主张则相反。故“孔子亲亲,墨子尚贤;孔子差等,墨子兼爱;孔子繁礼,墨子节用;孔子重丧,墨子节葬;孔子统天(《春秋》称以元统天),墨子天志;孔子远鬼(《论语》称: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墨子明鬼;孔子正乐,墨子非乐;孔子知命,墨子非命;孔子尊仁,墨子贵义。殆无一不与孔子相反”。(此用夏曾佑语)至其所以然之故,言者不一。以吾观之,殆在平等与否而异。若借《荀子》之语表之:则孔子有见于畸,无见于齐;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也。故墨家不能不非儒。
夫“亲亲有术(杀也),尊贤有等”(《非儒下》),乃儒家所倡者,墨家首非之,以其与平等之旨相违也。其他如有命,重乐,厚葬,久丧,诸事,墨子非之,已见于前矣。儒家之堕落者,甚或设为有斗,以与非攻之义相抗。如:
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耕柱》篇)
此亦足见儒墨之异也。墨家以平等故,则人人劳动生产;儒则以食于人,劳心而不劳力为正当权利。在孔孟尚见讥于时人,见疑于弟子,末流之弊则养成一寄生阶级。此亦墨家之所深恶,故曰:
且夫繁饰礼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泆居(泆原作浩,从曹笺改。佚居,谓不勤身以从事也),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酒,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是若乞人。鼠藏,而羝羊视、贲彘起。君子笑之,怒曰:“散人焉知良儒!”夫夏乞麦禾,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毕治数丧,足以至矣。因人之家以为翠(肥也),恃人之野以为尊。富人有丧,乃大说,喜曰:“此衣食之端也。”(《非儒下》)
此非墨家之丑诋,儒者实多此一种人,即荀子亦尝讥之矣。(《荀子·非十二子》篇:“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又《儒效》篇:“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掩其口,则扬扬如也;……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可见其弊之一斑。)
墨家以平等而欲实现理想之社会,故不惮革命而无先例可循;儒家虽不乏温情之改良而不敢有所破坏,故“述而不作”。此乃对于历史之态度,亦儒墨所以相非也。如:
公孟子曰:“君子不作,术(述)而已。”子墨子曰:“不然。……吾以为古之善者则(述也)之,今之善者则作之,欲善之益多也。”(《耕柱》篇)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管)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公孟》篇)
观公孟与墨子之辩论,已可知其循述与创作之异矣。《非儒》篇亦有此类议论,如:
儒者曰:“君子必服古言,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之者,皆尝新矣。而古人服之,则君子也?然则必法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
又曰:“君子循而不作。”应之曰:“古者羿作弓,伃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然则今之鲍函车匠,皆君子也?而羿、伃、奚仲、巧垂,皆小人邪?且其所循,人必或作之,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
皆主变古开新,此更深刻,乃以儒墨二家革命与否,而对历史之观点与态度,自然迥殊也。
墨子之根本思想虽在平等,然墨子实行家也,故必察其环境,因地因人而施,所谓对症下药也。墨子曰:
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鲁问》篇)
因欲随地而择务从事,故根本精神,虽在平等,而有各种目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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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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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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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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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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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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