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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知言:准确把握他人言辞,重要性及实践意义

【摘要】:孟子善辩,善辩者必须能够准确把握他人的言辞,这一点孟子有相当的自信。孟子的知言不限于当世的言辞,也包括古人的言辞。知人论世要求了解背景性的知识,已经超出了了解文本言辞的范围。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但孟子认为,以至仁伐至不仁,不致如此。孟子提出一个“诚”字: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在讲观人有术的时候讲究“观其眸子”,又加了这样一句话:“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可见要观察一个人,除了观其眸子,还要听其言。正所谓“言为心声”,言辞也能表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如果说观其眸子是视觉的考察,听其言就是听觉的考察。言辞是精神世界的符号外化,考察孟子的言辞观,也就能了解孟子对形式美学的态度了。

孟子善辩,善辩者必须能够准确把握他人的言辞,这一点孟子有相当的自信。他说:“我知言。”何为知言?他说:

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孟子·公孙丑上》)

诐辞即偏颇之辞,孟子知道它何处不全面;淫辞即放荡之辞,孟子知道它沉溺于何处;邪辞即邪僻之辞,孟子知道它如何离于正道;遁辞即顾左右而言他,孟子知道它理屈词穷的地方。因此,孟子与人辩论,总是能抓住对方的要害,让对方无可逃避。

孟子的知言不限于当世的言辞,也包括古人的言辞。孟子对古人还是比较尊重的,他要与古贤人为友,“是尚友也”。古人已经不在了,古书就是古人留下的言辞文本,因此,要通过解读诗书以知古人。他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孟子在这里提出了“知人论世”的说法。

知人论世要求了解背景性的知识,已经超出了了解文本言辞的范围。为什么要知人论世呢?因为在解读古书的时候,孟子多次发现,古人的言辞也是不尽可信的。

帝舜的故事是当时的热门话题,孟子曾多次就此展开讨论。有一次,弟子咸丘蒙问他: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万章上》)

这里是说,听说盛德之士,君王不能以之为臣,父亲不能以之为子。舜南面称王的时候,尧率领着诸侯北面而朝之,舜的父亲瞽瞍也北面而朝之。舜见到父亲,表情有些局促。这事是真的吗?这个问题折射的是家族伦理和国家威权之间的矛盾和张力,在古代社会是无解的,如果孟子看到《红楼梦》里贾政跪在女儿面前,不知他会如何评说。大概也是因为孟子好辩,弟子成心拿这些问题来难为他。孟子的回答是取消这个问题:“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

齐人本迂阔,齐东又近海,野人粗俗,其言自然不可信。于是,咸丘蒙又拿出经典里的话进行质疑: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孟子·万章上》)

这里引用的是《诗经·小雅·北山》里的话。既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舜已是天子了,他的父亲瞽瞍却不是臣,这又怎么说呢?孟子回答说:“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孟子解释说,诗的本意不是那个意思;诗的本意是,既然大家都是王臣,为什么唯独我这么劳苦!

孟子大概觉得意犹未尽,接着把自己的观点上升到理论的高度: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孟子·万章上》)

他说,既不能因文字而扭曲词句,也不能因词句而曲解真义,而应该根据整体立意来探索作者的心志。孟子举了一首《云汉》作为例子,如果光看表面意思,那么周朝的臣民,现在就没有一个留下来的,事实显然不是这样。所以,说诗者不能因表面的文辞妨害对诗意的理解。

孟子对诗的解释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显然,“普天之下”那十六个字单拿出来,也正体现了周朝王权社会的公理,孟子是推不翻这一点的。因而,他这里对诗意本身的讲求其实也是一种逃避,不妨说,他用的也是“遁辞”,即遁到了文学批评领域。

“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表面上看是对读者的要求,但如果作品能够直赋其意,不做言过其实的夸张,也就不会引起读者的误解,所以,它必然会导向对作者的要求,如此它便有了创作论上的意义。孟子没有直接说出来的意思是,《诗》的作者无疑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的。《诗》和《书》中都有因文饰手法过于丰富而导致理解上的不同的地方,孟子不得不一次一次地为弟子的认识纠偏,以至于他最终对典籍言过其实的夸饰采取了断然否定的态度: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

《武成》中记载,武王伐纣,流血漂杵。这当然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是为了大力渲染武王的武功。从历史事实来看,战争必然要流血。但孟子认为,以至仁伐至不仁,不致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不愿透过文饰手法去逆古人之志,而是干脆采取不相信的态度。可见,在他心目中,《武成》的作者无疑也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了。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后人心目中的“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为何多不是针对“说诗者”的,而是针对“作诗者”的了(也就是说,它从批评论转为创作论)。《文心雕龙·夸饰》讲夸饰的必要性,还引了孟子“民无孑遗”和“血流漂杵”两条:“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刘勰对经典还比较客气,但紧接着,他用了极大的篇幅来讲夸饰的弊端:

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

宋玉、景差到司马相如,再到扬雄、班固、张衡,文饰越来越盛,结果导致“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可见刘勰认为,“以文害辞,以辞害志”是创作上一个严重的弊病。(www.chuimin.cn)

到刘师培,就干脆认为孟子说的“以文害辞,以辞害志”批评的就是诗书的作者:“略举数端,则知文人之作,以词害义,是为造语之讹……或记事词过其实,如‘民靡孑遗’,见于《云汉》,孟子斥为害词;血流標杵,载于《武成》,孟子指为难信是也。”[9]

因而,孟子对立言作文的正面态度,就应该是“以文害辞,以辞害志”的反面,是夸饰的反面。孟子提出一个“诚”字: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上》)

孟子将诚抬得如此之高,已经具有宇宙人生本体的意义了。是宇宙人生的“本体”还不够,它居然还是宇宙人生的“全体”: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

这也就是说,“我”是自足的,只要反身而诚,什么都不缺。其实,“万物皆备于我”只是说善的根性和快乐的源泉皆备于我,所以,只要反躬自求,诚善于身,就乐莫大焉。这是一个心理过程,与行动无关,更与言说无关。无言无文,自然也不会发生“以文害辞,以辞害志”的情况,不得已而有所言说,也一定可以诚于中而形于外,说的都是诚实之言。如借用《易》里的一句话,不妨说“修辞立其诚”。[10]

然而,如果有人这样问呢?“诚是表里如一,伪君子自然是不诚的,那真小人算不算诚呢?”这个问题在孟子那里是不存在的,因为他已经规定了诚的内容:“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如此说来说去,又回到了性善论,回到了充实之谓美,这是孟子美学的总纲。孟子的逻辑是:反身而诚以完成人格修养,充满善心,以志统文,则言辞自美。欧阳修说“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答吴充秀才书》),便是这个意思。

当孟子说“充实之谓美”的时候,他是从里往外谈的。这就意味着美的根源在于内在之善,而不是外在的文采。孟子当然知道,美和善不是重合的,美比善有着更大的普遍性,美人比善人争议更少。他说:“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孟子·告子上》)对善人的认定就没有这么容易:“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孟子·梁惠王下》)美人一望可知,考察善人却这么难,可见美有着自然规律,一定程度上可以脱离善而独立存在。但孟子依然强调善对美的支配作用,认为只有善的才是美的,只有正气才是“浩然”的。

显然,孟子的美学有务内遗外的特点,这与荀子形成鲜明对比。以言辩为例,荀子说“君子必辩”(《荀子·非相》),孟子却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自己是辩论的高手,却又轻视言辩,这体现了他对以辞害义的警觉。再以服饰为例,荀子对服饰之美非常重视,“衣被则服五采,杂间色,重文绣,加饰之以珠玉”(《荀子·正论》),因为文绣也是礼文化的组成部分。而孟子则不同:“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孟子·告子上》)

孟子强调反身而诚,以善为美,指导艺术家立其大本,可谓功莫大焉;其弊端在于轻视形式美学的独立性。世界上有一种美,脱离伦理之善,同样有审美价值,比如五采成章的文绣,比如抑扬婉转的韵律,乃至赏心悦目的风景,都是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不应该被忽视。

【注释】

[1]孙德谦:《古书读法略例》,北京市中国书店,1984,第25页。

[2]转引自孙诒让:《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第660页。

[3]许慎《说文解字》:“故,使为之也。”段玉裁注:“今俗云原故是也。凡为之必有使之者,使之而为之则成故事矣。引申之为故旧,故曰古,故也。《墨子·经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许本之。”引自许慎:《说文解字》,段玉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23页。

[4]朱熹注曰:“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孟子集注》)按仁与人逻辑上不在一个层面,无法合并,朱注有误。“合而言之,道也”的意思是,把这两个字读成一个音,是有道理的。与之相似的例子还有“乐者,乐也”“生之谓性”。

[5]《六德》:“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语丛一》:“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

[6]按“圣之于天道也”,原衍“人”字。仁、义、礼、智、圣乃思孟五行说的纲目。具体考证可参考庞朴:《竹帛五行篇与思孟五行说》,载陈福滨《本世纪出土思想文献与中国古典哲学研究论文集》(上册),辅仁大学出版社,1999。

[7]但孟子也绝对没有走到程朱理学那种不近人情的地步,试看他对齐宣王说,国君好色可与百姓同之,使天下无怨女旷夫一节可知。

[8]公孙丑说,“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孟子·公孙丑上》),皆是善性没有完全养成之相。

[9]刘师培:《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载《刘申叔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第1633页。

[10]在《易传》的原始语境中,“修辞”与“立其诚”本不是所属关系,孔颖达疏:“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但后人多将此语用于说明作文修辞要以诚为本,比如《文心雕龙·祝盟》:“凡群言务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可以想见,孟子如果见到这句话,一定会把它当成立言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