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文化的显著特征是什么

一、导论

倘若把世界上所有的民族文化排列在一个连续体上，中美文化无疑处在接近两端的位置，表现出迥然有别的特性。中国人觉得美国文化独特而陌生，美国人觉得中国文化神秘而诱人。所以我们有必要对美国文化进行深入的研究，不但要进行浅层的描写，而且要作出深层的分析和解释。穷根究底，这就是本文的主旨。

美国文化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民族文化。就世界文化大的分区、大的类型而言，美国文化属于西方文化的大范畴。所以对中国文化而言，它非常独特。与其他西方文化相比，美国文化还有许多迥然不同的特点。它不但有别于与其亲缘关系很近的英国文化，而且有别于它的近邻加拿大和其他欧美国家的文化。换言之，它是西方文化中非常独特的一种民族文化。

众所周知，美国文化是欧洲文化的继承和发展。这一判断不可动摇，也容易理解。不过本文并不讨论美国文化与其他欧美文化的共性。本文着重讨论的是它那种非常独特的韵味。凡是它与其他欧美文化相近的文化成分、文化特质、国民性格，都在有意排除之列，不拟纳入本文的研讨范围。

笔者研究文化学，接触的文献可谓不少。然而其中许多著作，总有令人抱憾之处。它们对美国文化特点的概括或太繁杂、或太简略、或太随意。本文力求避免上列不足。全文贯穿两条主线：纵向以美国社会—文化史为经线，借以追溯美国文化嬗变的历史轨迹和原因；横向以比较文化为纬线，以此突出它有别于其他欧美文化和东方文化的特征。

二、4个“I”+2个“H”

美国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融合而成美利坚民族，形成了整合程度较高的一种杂交文化。与此同时，许多移民又保存了自己母国的民族文化，所以美国文化不是整齐划一的一种均质文化（H），而是一种非均质文化（H）。这是美国文化的第一个显著特征。

美国文化以个体为本位，个人主义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这是美国文化的第二个显著特征。

美国文化富于创新精神，因此美国不仅在资本主义世界后来居上，而且它在发明创造、科学技术上长期雄踞世界第一，此为美国文化的第三个显著特征。

美国文化是一种充满矛盾的文化，这是它的第四个显著特征。

以下分四个方面展开论述。

三、独特的移民国家

澳洲和美洲的所有国家和一些大洋洲岛国都是由移民组成的国家。在这众多的移民国家中，为什么美国成为一个非常独特的国家呢？

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国家。它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它得天独厚，拥有极其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它不但能够连续数百年吸引数以千万计的移民，而且能够承受其压力，养活众多的人口。它的移民在种族、民族、文化构成上最为复杂。当今的美国俨然是地球上最大的人种博物馆，是世界文化的万国博览会。它的自然资源和文化资源无与伦比，这是它作为移民国家的第一个突出特点。

第二个突出特点是，它与“母国”文化的联系最少。粗略地说，美国是一个“新教”国家，这是由人多势众的首批移民的新教文化决定的。1620年，英国一批清教徒（基督教新教中的一个教派）乘“五月花”号海船来北美洲定居。他们在母国遭到英国国教的迫害，因而对母国甚少依恋，而且许多人有意识地切断与故土的联系。他们为寻求自由而来，把“新世界”当做“希望之乡”，试图创造一种崭新的文化。

继荷兰、英国之后，美国是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的第三个国家，但它是第一个最彻底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的国家，所以它和封建主义的旧文化联系最少。而且，在美洲众多的移民国家中，它与母国的联系最少。此外，它实行政教分离最早，受罗马教廷的影响最少。与此相反，其他的美洲国家与母国的联系却比较多。比如，紧邻它的加拿大移民长期忠于“母国”，他们没有发动激烈的革命，所以加拿大至今仍然是英联邦的成员。又比如，美国南面的拉丁美洲国家绝大多数信奉罗马天主教，它们的政教分离不如美国彻底，所以它们长期接受罗马天主教廷的影响和控制而倾向于保守。

美国作为移民国家的第三个突出特点是，它既有杂交文化的优势，又有绚丽多彩的多元文化的优势。多种民族文化整合为一种别具韵味的美利坚民族文化，而不是散沙一盘的混合物。这种全新的杂交文化继承了各种亲本文化的优点，又突变出了超越亲本文化的一些优势；这些优势表现为蓬勃的生机和创新的精神。另一方面美国文化又是一种非均质的文化。虽然它有整合程度较高的一面，但是它没有走向排除多样性、提倡整齐划一、坚持大一统的极端。

以上所列并未穷尽美国文化的独特之处。“边疆”生活、“美国梦”、个体本位等特征也是这个移民国家有别于其他欧美国家的特征。这些特征将在下文中论述。

在这部分余下的篇幅里，有必要围绕以下两个问题展开论述：①杂交文化是如何形成的？②杂交文化到多元文化的转移——文化价值观念是如何嬗变的？

1.杂交文化的形成

19世纪30年代，法国政治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游历美国、深入考察，给世人留下了经典巨著《美国的民主》。他发现美国与欧洲国家迥然殊异。这是一个生机勃勃、富有创新精神的国家，令人钦羡、惊叹。这个国家已经成为一个大熔炉，文化背景不同的移民已经形成一种整合程度很高的WASP文化（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文化）。

美利坚民族形成和认同的向心力和黏合剂，盖源于“希望之乡”的“美国梦”。这种“美国梦”又源于极其优越的自然条件和文化运转机制。建国后的100年间，按人口平均计算，美国是世界上无可争辩的地大物博的国家。似乎取之不竭的自然资源、清教徒的工作伦理使许多穷苦移民转眼之间过上小康生活，许多穷光蛋很快成为富翁。1862年的家宅法案几乎使每个人无偿地占有160英亩土地。当时的美国，封建余毒最少、社会流动性最大、门第观念最弱，这一文化优势天下无双。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成为世所公认的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大科学家，建国之父的富兰克林、世人崇敬的林肯总统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总之，“美国梦”成为美利坚文化的向心力和黏合剂。

成功的独立战争把各自为政、互不相干的13个殖民地团结起来。建国前的大陆会议成为后来的国会的雏形，独立宣言成为孕育美利坚民族的脐带。

1787年的联邦宪法拥有超越地方立法的权威，成为团结美国人的第二条纽带。1861年内战爆发时，它成为林肯总统的有力武器，成为克服危机、制止分裂、维护统一的“圣经”。

政教分离的原则创造了宗教宽容和文化宽容的气氛，使美国有别于其他欧美国家。和谐宽松的气氛又产生很大的向心力。美国宪法第一条修正案庄严宣告政教分离，于是它成为西方最早实行政教分离的国家。长期以来在其他欧美国家尖锐对立的新教、天主教和犹太教，大体上能够在此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犹太人在这里的境遇最好，他们的解放在此最早实现，执行得也最彻底。如今的美国堪称世界上最完备的宗教博物馆。数以十计的宗教、不计其数的宗教派别彼此宽容，认同于美利坚民族的旗帜之下。

杂交文化具有超常的活力，释放出超常的能量，它似大海容纳百川，吸收了许多民族的智慧和才干。它又似原子反应堆，裂变和聚变出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内战（1861—1865）之后的勃兴使它在30年之内赶超英法。“新政”（1939—1940）之后的复兴使它成为无与伦比的超级大国。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以世界6%的人口创造了60%以上的世界产值。

2.文化观念的演变——从熔炉到拼盘

20世纪60年代，美国人的文化价值观念发生了一个重大转变。在此之前，美国选择熔炉文化，把它作为美国文化的理想目标。为何作出这一选择呢？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建国的需要。如果成千上万种族、民族、文化格格不入的移民散沙一盘、各自为政、拒不融合，一个崭新的美利坚民族何以形成、何以自立？另一个原因是，人类在文化观念上的价值选择，有一个固有的嬗变规律、一个大体走向。一般地说，这一过程总是由不宽容到宽容，从排斥到共存，从自我中心到尊重他人，从一元文化走向多元文化。这不仅是美国文化史的必然走向，也是人类文化史的大致走向。

60年代之后，美国人的文化选择从熔炉转向拼盘。一个由许多民族组成的移民国家，为了国家的统一和长治久安，必须选择一种主流文化。然而当它走向成熟之后，它又必须认识和珍视非主流文化的价值，否则这个国家也不能安定团结。如果把可能的文化选择排列成一个连续体，那么每个民族的文化选择要根据当时当地的大气候来决定，这个选择的定位点有时要倾向这一极，有时又要倾向那一极，这个连续体的两极就是一元文化和多元文化。

美国文化观念的转变为什么偏偏在60年代发生呢？粗线条地说，主要原因是——

（1） 60年代，全世界动荡不安，美国的民权运动风起云涌。

许多美国人从美妙的“美国梦”中醒过来，猛然意识到：美国再也不是西方净土和乐园，并非每个穷光蛋都能成为富翁，并非每个少数民族都能融入主流文化。相反，有的少数民族拒绝纳入主流文化，也不可能融入主流文化。他们融不了，化不掉，也不应该融、不应该化。他们有权保存并发扬自已的民族文化，每个少数民族理应受到尊重。

（2）孕育数十年之久的文化学走向成熟。

理论廓清迷雾，多元文化的价值观念开始生根。种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民族沙文主义、我族中心主义得到了进一步清算。

（3）全球意识增强。

进入富裕社会的美国人纷纷出国旅游，他们欣赏色彩缤纷的外国文化，并且把这种文化投向国内。

（4）应运而生的比较文化和跨文化交际学提高了人们的文化觉悟。

这种觉悟表现为：尊重、了解、学习他人文化，并且把立足点放在了解自己文化之上。

（5）少数民族的寻根意识崛起，他们的文化大放异彩。

最突出的例子是享誉全球的黑人小说家哈利的家谱小说《根》。寻根意识是文化觉悟的历史必然，也是对“美国梦”和“熔炉”观念的强烈反弹。“美国梦”的幻想破灭，强大的“熔炉”失去灵验，新移民和少数民族成功的机会减少，认同主流文化的冲动失去势头。少数民族转向或回归自己的民族文化，强烈要求表现自已的文化。对少数民族文化的研究纷纷出台，民族博物馆纷纷建立，民族文化节处处兴办，对少数民族的研究专著不断问世。与此同时，代表主流文化的美国人也认识到要重视并发展少数民族文化。寻根意识和多元文化的价值选择正好吻合，相互推动、相得益彰。

80年代，美国人的文化观念发生了第二个转变，其主要标志是美国学走向成熟。几乎每一种少数民族文化都骄傲地进入了美国学的殿堂。美国学的研究范围迅速拓宽，急剧膨胀，不再囿于文化史、思想史、文化人类学、精英文化、国民性格、“熔炉”概念。不同学科的学者不再老死不相往来，不再严守自己领地，也不再为争夺地盘而争吵不休。他们通力合作达成以下共识：首先，美国学不再囿于一种主流文化，而是以丰富多彩的多元文化为研究对象，一切少数民族文化、亚文化都聚集在美国学这把大伞之下；其次，美国学的研究范围逐渐明晰起来，渐渐形成50来种分支；再次，美国学的研究方法应该是多种学科的研究方法。

理论界的共识使一般美国人的文化觉悟进一步提高。如果说60年代的美国人开始接受“文化拼盘”的价值观念，那么80年代的美国人开始接受一种更积极、更健康的文化观念。他们对多元文化更加热衷，对丰富多彩的文化遗产更加自豪。这种豪情洋溢在眉宇之间，奔泻在书刊之中，展示在民族博物馆里，表现在各种少数民族主办的文化节中。

四、独特的个体本位文化

在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上，美国人选择了与中国人截然相对的观念。中国人以群体（家庭、“单位”、国家）为本，美国人以个体为本。他们为何作出这样的选择？为何比欧洲人走得更远，把个人主义发展到了登峰造极之境呢？

旁观者清。他们对我们传统文化的保守性看得明白，我们对他们个人主义的弊端也十分敏感。然而这一弊端并非本文主旨，我们只能略提一笔，存而不论。

在个体本位的文化选择中，美国与其他欧美国家相比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我们可以说一说它继承欧洲文化的一面，然后再探讨它独特的一面。

美国人继承欧洲人个体本位的传统，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希腊文化的重商主义。

重商主义是个体本位的温床，重农文化是群体本位的沃土。美国正是一个重商主义的国家。

（2）希腊城邦的民主传统。

希腊城邦小国寡民，商业发达，压榨奴隶，经济足以养活许多崇尚雄辩、积极参政的自由民。他们有机会民主参政，强烈要求个人的民主权利。美国人继承了这个平等参与民主的传统。

（3）希腊艺术突出个人的色彩熏陶了欧洲人的个体本位思想，美国人继承了这一艺术传统。

（4）文艺复兴带来的觉醒和解放。

欧洲文艺复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重大的人文主义运动，象征着人的觉醒和解放，它把人从封建桎梏和教会约束下解放出来，美国人继承了这个个体本位的传统。

（5） 16世纪的宗教改革是人的进一步解放。

罗马天主教认为，教徒必须借助等级森严的教阶制度和繁琐的宗教仪式才能与上帝交流。新教造了这个反，因而它又名“抗议宗”。这个教派主张“因信称义”、“因信得救”，认为教徒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可以不依赖教士的中介。换言之，人们可以摆脱罗马教廷的控制，个人只需为自已负责。美国是一个典型的新教国家，它继承了这个人人平等的思想。

（6） 18世纪启蒙运动的作用。

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举起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旗帜——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思想成为美国独立宣言和宪法，尤其是宪法中“欧洲人权法案”的思想武器（详见下文）。

然而，除了对欧洲文化的继承之处，美国的个体本位文化又有与其他欧美国家迥然不同的特点。

（1）美国人发展了新教传统中最激进的个体本位思想。移居美国的新教徒中，几乎所有的教派都曾在母国受到其他教派的迫害。路德教派和加尔文教派受到天主教的迫害，门诺教派又受到路德教派的迫害，清教徒又受到英国国教的迫害。所以他们才来到“希望之乡”寻求自由，而且更加珍视个人自由。“不自由，毋宁死”成了美国独立战争的口号。

（2）政教分离的立法保证了宗教生活的个人自由。美国宪法第一条修正案庄严宣告政教分离，这就避免了宗教冲突和宗教迫害，产生了两个相反相成的积极结果：一是创造了宽容和谐的文化气氛，增强了民族凝聚力，形成了崭新的杂交文化；二是保障了个人信仰自由，个人可以信教、传教，而且可以改宗、创教。如今的美国，几乎汇集了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和教派，俨然成为最完备的宗教博物馆。数以十计的宗教和数以百计的教派在其他国家也许会严重冲突，互相杀戮，但是他们在这里大体上相安无事。有些教派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他们曾经因为拒服兵役而不惜坐牢，并且迫使政府不得不尊重他们的信仰自由。

（3） “边疆生活”鼓励个体本位的价值观念。建国之初，美国几乎是一块无人居住的蛮荒“宝地”。拓荒者常常孤零零一个人面对上帝和自然，他们不得不依靠自已。艰苦生活养成他们自力更生、勤奋工作、积极进取的工作伦理，也养成他们个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的价值观念。

（4）美国政治生活容忍个体本位。美国人似乎是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公然宣称自己怀疑政府、否定政府、视政府为强加于个人头上的异物。为了许多个人信仰自由或其他区区小事，他们公然与政府对抗，迫使政府让步。

这种政治态度是如何形成的呢？

第一，建国之前的无政府状态助长了个人主义的政治态度。(www.chuimin.cn)

从北美殖民地到建立联邦的过程是先有个人（孤零零的拓荒者），次有乡社，再有市镇，陆续才开始建州，最后好不容易才同意建立合众国。建立联邦并非出于内心的渴求，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种选择。对许多初期移民来说，理想的目标是“天高无皇帝”的个人自由。他们到美洲的目的就是要逃避政府的迫害、不受政府的约束。他们认为，强大的联邦政府肯定会对个人构成威胁。为了反抗英王的压迫，他们好不容易才同意组建“大陆会议”（其功能仅限于协调各殖民地的对英作战）。打响独立战争第一枪的也不是“大陆会议”组建的“大陆军”，而是自发的民兵。独立战争胜利之后，又围绕着是否建立联邦的问题而争吵不休。为了削弱联邦政府这个庞然大物的权力，他们将政府肢解为立法、行政、司法三个部门，确立了三权分立、相互制衡的原则。他们的信条是：权力即是腐败，绝对的权力就是绝对的腐败。

第二，“人权法案”强化了个人权利和地方权力，进一步削弱了联邦政府的权威。

1787年的宪法经过半年的争吵才由立法会议草签。宪法墨迹未干，美国人已经感到政府对个人权利的威胁。他们立即着手修改宪法，以便保障个人权利和地方权力不受侵犯。结果就产生了十条宪法修正案，也就是所谓的“人权法案”。

第三，地方争权的政治体制是个体本位的放大。

宪法草签后，经过三年才得到13个殖民地地方政府的批准。直至今日，许多联邦法案也都必须经过各州的批准后才能生效。美国人没有地方服从“中央”的观念。地方并不视“中央”为神圣的、最高的、绝对的、终极的权威。地方对“中央”的关系并不是绝对服从、请求分权的关系。相反，地方必须争权，以保障自己天赋的神圣权力不受侵犯，因为“中央”的权威和权力是由地方政府赋予的，地方的权力并非是“中央”恩赐的。地方政府争权的权利庄严地进入了“人权法案”第十条。

第四，梭罗的思想强化了美国人的无政府主义。

梭罗（H. D. Thoreau， 1817—1862）是美国19世纪最负盛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之一。他的文章《论非暴力不合作主义》对后世影响极盛，其中的三点思想成为美国人的共识：①“最好的政府是管事最少的政府”；②“最好的政府是不管事的政府”；③公民有权利蔑视政府，不服从政府。

美国人的个体本位思想还反映在经济生活、国际关系领域中。我们将在“充满矛盾的文化”里述及。

五、富于创新精神的文化

美国文化的创新精神（innovativeness）表现得淋漓尽致，其现象不胜枚举，其事实难以历数。而且现象的罗列并非本文主旨，我们只能择其要者略提几点，然后就转入阐释的主题。

美国的独立战争并非人类历史上首次资产阶级革命，但是它却是第一次最典型、最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它独特的宪法和政治体制对后世的资产阶级革命产生了巨大影响。革命是历史前进的火车头，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彻底的革命使美国后来居上，使它很快超过产业革命先行一步的英国和法国。

美国在创造发明上长期雄踞世界第一，直至今日。它是第一专利大国、第一诺贝尔奖大国、第一教育大国、第一科技大国。科学是第一生产力，所以它的综合国力长期雄踞世界第一。

美国文化的创造活力从何而来？

（1）在天人关系上，美国人主张人应胜天、人定胜天。

他们认为自然是人的奴仆，供人利用、榨取和驾驭。人在自然面前几乎无所不能，因为人的背后有万能的上帝。人在与天的相竞相搏中，几乎总是胜利者。这一信仰驱使美国人不断创新、迭有新招。20世纪60年代生态学崛起之后，美国人的环境意识增强，他们的天人关系略有调整，然而他们的观念与东方人的天人相生、天人和合还相去甚远。

（2）在时间取向上，美国人总是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

更确切地说，他们既不愿意向后看，也不可能向后看。不愿意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在故土遭受迫害、穷困潦倒，对母国甚少依恋。他们有意识切断与母国的联系，梦想在这里创造一种崭新的生活，实现最美好的天国理想和乌托邦理想。他们不可能向后看，是因为这个年轻的国家没有辉煌灿烂的悠久历史，不可能吃祖宗老本。他们只能义无反顾地拼命向前。与此同时，由于不会背上沉重的历史包袱，他们又能轻装上阵，没有框框和羁绊。他们绝不会因为改一个炉子、搬一块石头而引起震撼、造成冲突。他们从不满足于现有的一切成就。

（3）美国人的哲学传统是经验主义、功利主义、实用主义、工具主义、实证主义。

他们崇尚实践和应用，拙于形而上和思辨哲学。一般地说，哲学要服务于建设和发展的需要，所以他们的哲学和英、法、德的哲学大异其趣、大异其旨，其道理就在这里。19世纪的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试验基地和试验工场。政治、经济、宗教、科学、生产、社会组织等各个方面的试验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高远的理想、怪诞的美梦、强烈的功利追求和实用主义的哲学一旦结合，就产生了强大的创造活力。

（4）求异的思维模式成为发明创造的催化剂。

个体本位的价值观念是追求人人不同、个个相异，反映在思维取向上就是求异思维，标新立异。如今在美国，任何一门学科都是学派林立、思想纷纭、理论繁多、花样常新，绝不可能出现独领风骚、一家独霸的局面。这就有利于学术的发展和繁荣。

（5）教育原则上鼓励独立思考，尊重个性。

不崇尚师承关系，不鼓励盲目服从。鼓励青胜于蓝，容忍学生“造反”，推翻老师学说（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奇怪”、最激动人心的现象！）。不主张硬灌，不喜欢死背。强调动手动脑，反对死抠理论。讲究因材施教，欢迎学生提问。偏重通才教育，反对分科过细。容忍各种体制，提倡各地特色。重视实用学科，鼓励社会实践。所有这些教育原则、体制和方法为创造发明者准备了最好的温床，为科技向生产力的转化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家庭教育也尊重儿童的个性和独创。家长不强求孩子服从，不反对孩子争辩，孩子的独创性得以及时开发。

（6）杂交文化的超常活力和多元文化的宽容精神相辅相成，给发明创造提供了营养最丰富的培养基。美国几乎汇聚了世界上一切文化，受惠于人类的一切智慧。各种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产生了许多新的思想、新的学说、新的学派，多种思想受到宽容和尊重，创造活力就茁壮成长、经久不衰。

六、充满矛盾的文化

这里所谓的矛盾包括美国文化中的差别、悖论、对立和冲突。

万事万物充满矛盾，世界各国都有矛盾。为何要把矛盾作为美国文化的重要特征来看待和分析呢？

首先，个体本位的价值观念使美国成为一个万事“分裂”的国家，他们在任何一个问题上都各持己见，鼓励争辩，容忍争辩，不存在什么集中和统一，对他们来说，万众一心是难以想象的、不应该的，意见分歧是正常的、健康的。在这一点上，他们自我感觉良好。

其次，美国文化资源极为丰富。几乎世界上的一切种族、民族、宗教、价值、思想和学术在此比肩而立、争奇斗艳，并能大体相安无事，共存共荣，在这一点上，美国人也非常自豪。

再次，在文化模式的选择上，他们反对单打一，主张多元化。他们讲究差别、宽容差别、尊重差别。在这一点上，他们也自认为胜人一筹。

当局者迷，美国人看不到上述豪情所掩盖的弊端，而旁人却能洞若观火。美国社会的弊端、文化的悖论难以逐一细评，只能择其要者略陈于下。

（1）三权分立的政治体制损害了政府的效率，削弱了国家的实力。

相互争吵、相互掣肘、议而不决、互相拆台是立法、行政和司法三个部门运转机制中难以避免的事实。

（2）地方争权的政治格局同样损害了国家意志的实现。

多中心就是无中心。联邦政府的许多法案不能得到地方政府的批准，或3/4以上的州的批准就不能生效。1787年联邦宪法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3）无政府主义思潮损害社会的运转机制。

许多美国人骨子里是无政府主义者。早期移民的理想就是“天高无皇帝”的无政府社会。

“边疆生活”的无政府状态加重了这种思潮。直至今日，许多美国人仍然笃信梭罗的教条：“权力即是腐败，绝对的权力是绝对的腐败”；“最好的政府是管事最少的政府”；“最好的政府是不管事的政府”。总而言之，他们怀疑政府、限制政府权力，反对政府侵犯个人权利。为此他们可以游行示威、拒服兵役、焚烧国旗。

与此同时，他们又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让人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处处可见的美国国旗：房顶上、门前旗杆上、客厅里、办公桌上、衣服上、帽子上、商店里、展览厅中。言谈之间、集会之中、唱国歌时，他们都表现出爱国的豪情。

他们把国家和政府这两个概念分开，这就是一种悖论。

（4） “人权法案”中埋下了一些引起社会不安定的祸根。

为了保障个人和地方政府的权利，“人权法案”的第2条保障公民个人有携带枪械的权利。如今的美国枪械成灾，持枪犯罪与日俱增，不能不说与上述“民主”、“自由”的法案有些因果关系。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变了，禁枪却难。过去边疆地区的无政府状态迫使公民携带枪械自卫：对付蛮荒、对付盗匪。可是文化的惰性使积习难改，极端的个人主义反对一切对个人权利的侵犯。

“人权法案”的第4条至第8条保障被告的权利。对封建社会的严刑峻法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是如果走向“宽大无边”的极端，则难以伸张正义、平息民愤、维护法律和秩序、保障社会的安定和繁荣。今日的美国，量刑偏轻，容易保释，几乎无死刑，许多十恶不赦的罪犯有恃无恐，这似乎是对“人权法案”的嘲弄。

（5）过分宽容的宗教政策使邪门歪道难以禁绝。

“人权法案”第1条保障宗教自由。对中世纪的宗教迫害而言，这无疑是伟大的进步。在这里，任何人可以自由建立教堂、组织教会、创办教派；创立新的宗教，而且不必履行严格的手续，也不必明确承担法律上的义务。于是坏人乘虚而入，有的教主贪财、淫乱、迷信、犯法，政府似乎也束手无策。1987年，人民圣殿教教主迫使数百信徒集体自杀的惨剧人们记忆犹新。1993年2月28日，德州韦科镇一个武装教派又与政府对抗，死伤警员20余人。这个大卫教派，仅仅是美国600多个极端主义教派之一。它们以“人权法案”第1条为武器，声称绝对自由。美国政府对它们奈何不得，后果堪虞。

（6）过分宽容的出版政策使“黄货”横流。

“人权法案”的第1条保障出版自由，这本来是一种进步。然而，极端的自由无疑又是对“黄货”的纵容。如今的美国，地道的裸体性画册数以十计，露骨的黄色文字期刊数以百计，而且以堂而皇之的合法身份出现。合法“黄货”成为社会机体的最大腐蚀剂，非法的黄色书刊之危害更加可想而知。如今的通俗小说中，几乎本本有黄色的调料。“黄货”泛滥成灾、难以遏制，令正直的美国人忧心如焚，这似乎成了美国生死存亡的一个问题。

（7）经济政策中的自由放任与政府干预的矛盾。

美国文化最重要的价值观念之一是自由竞争。美国人不信赖政府，反对政府干预经济。非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接受政府的干预。1890年接受反托拉斯法案只是为了摆脱萧条，20世纪30年代接受罗斯福总统的“新政”是由于经济崩溃而别无选择。“新政”拯救了美国，按理说，美国人从此应该接受政府干预。可是，美国人深信自由竞争，生性自由不羁，至今仍然强烈反对政府干预。他们深信，“新政”那样的政府干预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最好的政府是不管事的政府”。

（8）国际政治中积极参与和孤立主义的矛盾。

美国人民的孤立主义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但是美国政府却常常以“领袖”自居，而且往往扮演警察的角色。可是它的手脚常常被信守孤立主义的美国人民拴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了创立一个类似后来的“世界政府”联合国那样的组织，欧美一些国家筹建了“国际联盟”。当时的美国总统威尔逊是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助产婆和超级明星。国联诞生了，欧洲国家参加了，美国却不能参加，因为美国国会拒绝批准。威尔逊饮恨终身。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罗斯福迟迟不敢对德日意宣战，也是由于身上套着“孤立主义”的绳索。据说罗斯福在珍珠港偷袭战前夕已经得到偷袭警报，然而他故意扣住情报不发，不让珍珠港美军备战；他故意用驻港美军全军覆没的代价来唤起同胞的同仇敌忾。传说未必正确，然而美国人迟迟不允许总统宣战却是事实。60年代的反越战运动又是孤立主义的顽强表现。1992年的世界环发大会上，美国代表拒签生物多样化公约也是被孤立主义捆住了手脚。

（9）福利主义与慈善事业的矛盾。

解决救济问题既需要福利也需要慈善，这本来是一个常识。可是信奉个人主义、怀疑政府职能的美国人却反对用政府福利和形式，而主张用民间慈善事业的形式来解决救济问题。他们反对欧洲国家那样由政府大包大揽的福利主义。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认为，成功与否是个人的责任，救济与否是个人的志愿。他们主张用个人服务、教会服务、邻里互助来解决穷人的救助问题。

（10）勤奋工作与物质主义。

美国移民靠勤俭起家，勤奋工作是美国的清教传统。然而，随着50年代富裕社会的到来，追求物质享受的风气愈演愈烈。在工作拼命、玩乐尽兴这对矛盾中，勤奋的工作伦理似乎正在受到侵蚀。工作时间逐渐缩短，而工作效率并未相应增长。

（11） “机会均等”与贫富不均。

20世纪之前，美国移民（黑奴和一些少数民族当然除外）似乎有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勤劳可以致富、人人可以发财的“美国梦”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20世纪的新移民和一些少数民族再也享受不到昔日那种幸运的机会。为什么？一是由于美国的资源毕竟有限，“边疆”早已关闭；二是由于资本主义的体制不可避免的弊端：穷则愈穷，富则愈富。今日的美国俨然是一分为二的国家：一个富人的美国和一个穷人的美国。

（12）杂交文化与多元文化的矛盾。

美国这样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既需要杂交而成的主流文化，又需要各个民族的多元文化。没有对主流文化的认同，国家将会分裂。没有多元文化觉悟，少数民族又得不到尊重。要在这两种文化观念和文化政策中找出“黄金分割”确非易事。在少数民族人口急剧增长的今天和未来的几十年中，这个问题是对美国人民的尖锐挑战。

（13）资源浪费与环境意识。

美国是世界第一大财富生产国，也是第一大资源消耗国。资源浪费极为严重。这是因为美国人选择了个体本位和物质主义的生活方式。1人1住宅、1人1汽车的现象司空见惯。不过，20世纪60年代之后，美国人的环境意识迅速提高。节约能源、回收资源、保护环境已经成为多数人的自觉行动。美国人的天人观正在发生转变。他们向东方文化学习，看到天人合一、天人和谐的积极意义。然而美国人是否能够根本改变浪费资源的生活方式却很值得怀疑。

（有删节，原载《深圳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新华文摘》1994年第9期、《人大复印资料·文化研究》1994年第11期转载，获深圳市第二届优秀社科论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