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题只能小作,也因为约稿的徐秀珊女士表示对水滨的烤肉季有兴趣,所以决定略放大,兼及其四围,写一溜河沿。一溜河沿在前海的东北角,其西端是银锭桥;桥南北向,桥北往西行是后海北岸,东行即一溜河沿,街巷牌子写义溜胡同。路线两条,靠北是烟袋斜街,靠南是一溜河沿。这表示他的为人是老一派。想了想,来往于一溜河沿几十年,可记的又不只是口腹之欲。于是到一溜河沿去找,没费力就找到,在转南不远的路东。......
2023-07-30
说再谈,因为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有关俞瀚的一点资料》(刊于《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四辑)。俞瀚,字楚江,乾隆早期绍兴人,无世俗的大名,为什么要写他?原因也可以用晋惠帝的办法,分为官和私两类。官是他虽非红人,却由于一种荒唐的因缘,闯入“红学”领域。为不知者道,这里宜于简单交代一下,是六十年代初,河南省博物馆收进一开册页,右半画一个人的坐像,像左上方有题记五行,开头称“雪芹先生”;左半有尹继善题七言绝句两首(也是五行),这两首诗收入《尹文端公诗集》卷九,诗题是《题俞楚江照》。尹继善的字传世不少,容易辨认,确系真迹,可是右邻的五行未呼为“楚江”,而呼为“雪芹”,怎么回事?尹继善的题诗既然不假,剩下的两种可能只能都落在另五行题记的身上:一种,俞瀚还有个号是雪芹;另一种,这五行题记是假的。可是“雪芹”这两个字有吸引力,会不会是“曹”雪芹?依乾嘉学派的老例,这也要证,因为限于“赵钱孙李”那一本,姓也不只曹氏一家。那就暂依胡博士,“大胆假设”。但胆如何大,也不当说,诗题为《题俞楚江照》,是尹继善记错了吧?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成为,如何把俞瀚清除出去。以上分辨,是屁股坐在逻辑上。移为坐在情况上,表现就成为另一种,有人说是曹雪芹,有人说不是(就只能是俞瀚吧)。比如闭关,一间屋里总不当坐两个人,要赶出一个去。这就是近年来红学中流动着的一个本不该有的问题。且夫红学,乃显学,我有自知之明。过平儿、金钏之前尚不敢举目,况钗黛乎?可是涉及这开册页我就动一次笔,因为还有“私”在。记得是五十年代晚期,我收进一方端砚,是乾隆前期任江宁知府的李宁圃的,砚背有铭,“面如田,长陌而方阡。……”云云,下款是“乾隆乙酉随园居士袁枚铭壶山渔者俞瀚书”。字作隶体,刚劲飘逸,很精。乙酉为乾隆三十年,尹继善题诗有“秋风送我整归鞍”之句,据考正是乾隆三十年,可证其时俞瀚在南京,尹诗是下任即将返北京时题的。但如果是这样,其时曹雪芹下世已经两年(癸未死)或三年(壬午死),这位以精干出名的望山相国会为死去的人题诗,并说“久住江城别亦难”吗?所以剩下的可能还是上面提到的那两种:俞瀚还有个别号是雪芹;那五行题记是后来人伪造的。另有别号的可能大概至多是万分之一,但万分之一不等于零,也就仍不免于使人闷损,所以我在前十几年那篇拙作里曾说:“那就只好等待更多的材料,或者红学界出个福尔摩斯吧。”
想不到就真出了福尔摩斯!我孤陋寡闻,是直到最近,看1995年2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上一篇题为《“曹雪芹小像”解谜》的文章才知道的。这篇文章是摘编两期《河南画报》报刊对这件公案的调查报告;在画报刊出之前,“在上海召开的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上,河南省博物馆副馆长韩绍诗宣读了调查结果”。显然,我是马后课,但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好,所以高兴之余,还愿意说几句。又是为不知者道,应该先说说调查结果。只说“结果”。不说“经过”,是因为一,字数太多,不便作文抄公;二,情节比小说编造的还热闹,多曲折,留待有缘者自己去看,代替欣赏电视剧。以下是调查结果。俞瀚的后代流落到商丘,保存着俞瀚传下来的一个记自己形迹的册页裱本,其中有自己的画像以及别人的题诗等。俞瀚的后代有个叫俞修庭的,六十年代初,他或他的下代成分不好,生活困难,为儿子俞振国上中学,把这裱本卖给刘口镇摆摊卖书、卖字、卖画的朱聘之。之后这裱本又归也卖书、卖字、卖画的郝心佛。其时这类货出手不容易,于是郝把裱本拆开,有画像的一开让朱聘之添写上款为“雪芹”的题记,1963年初卖给河南省博物馆,得人民币十元;张鹏题诗的一开让程德卿改“张鹏”为“随园”,也卖了;其余若干开连同一些旧书卖给新华书店,大革命时期烧了。调查结尾,俞瀚的八代孙媳井氏老太太见到这画像的一开,惊喜地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是我们祖先楚江公的像,……”
见了调查结果,我不免有些感慨,以诚相见好,干脆也说说。
其一,这篇小文由福尔摩斯引起,先说几句赞美福尔摩斯的话。由1979年初秋起,河南省博物馆投入一些人力,用了两三年时间,其间不只一次像是走入死胡同,可是不知难而退,多方面想办法,找知情人,终于闯过难关。钻入虎穴,得了虎子。这种为求实而不怕麻烦的精神,值得钦佩,我在这里谨向他们表示敬意。敬完了,还想学电视荧屏上所常见,某人做了稀有的好事,要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我也希望与红学有关的某些人向河南省博物馆学习;为求实,投入人力,不怕麻烦,调查一下,所谓故居,书箱,墓碑,遗诗,遗作,等等迷离恍惚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二,向参与作伪的人,郝心佛,朱聘之(假定黄泉之下有知),陆润吾,程德卿,也说几句逆耳的话。可以分作小节和大节两种。小节是作伪的技能很拙劣,因为只顾右方加个“雪芹”,而不管左方那个有大力的知情人在那里呼喊:“那个画像是俞楚江。”大节呢,这几位都是通文墨的,古曰士,今曰读书人或知识分子(其时臭老九之名尚未降生吧?),至少我希望,应该为士林保留(且不说增加)一点“正气”;为十元钱,制造个假曹雪芹,我忝为读书人,不能不为之浩叹。又想到“学习”的事,是“反”学习,引以为戒,这是说,读书人,有机会,有能力,吃饱了没事,宁可坐在街头看汽车屁股吐气,也不要再在曹雪芹身上制造花样,骗人。
其三,对于过去各行各业、男男女女中超常的人物,我也希望能够看到他或她的遗迹,更希望拥有他或她的遗迹。但这遗迹要是真的,发思古之幽情才有点意思。反之,从地摊买个旧帽子就以为是孟嘉的,买个旧酒杯就以为是李白的,也许能换来自己片时的飘飘然吧,至于站在旁边的明眼人看,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这里的教训是:切不可以希望代替证据,信幻想而不顾事实。
其四,提到幻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往前迈一步。这就会瞥见红学领域内的立异以为高派,或说出奇制胜派。举实例会惹人不愉快,只好用以身作则兼随意编造之法。比如说,我因为看到有些人由于下红学之海成为红人而眼红,就也坐在稿纸之前,使脑神经作逍遥之游,于是写出三级妙论。初级,曹雪芹写《红楼梦》,用的是倒装法,即先写第八十回,最后写第一回。如何证明?因为第一回带有总结性质。升,到中级,什么八十回,一百二十回,甲戌抄,庚辰抄,都是伪造。如何证明?如果不是伪造,为什么其中有这样多的问题?再升,到高级,根本没有曹雪芹这个人,如何证明?如果有这个人,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子孙?于是因为奇,我的高论就先是登上某报刊的头条版面,接着就挤进各式各样的文摘报,我就成为文坛或红坛的名人。显然,这名是用自己的不要情理和逻辑以及世风的好奇和轻信换来的,是否值个毛八分的呢?只有天知道。天道远,我说我知道的一点点,是近年有这股出奇制胜的风,吹得还不愿意放弃情理和逻辑的人浑身打战。出奇,得名,打战,等等,皆现象也,且不问好不好,总是应该平心静气地想想了吧?
其五,作文有首尾照应之法,还要说说俞瀚。他也是读书人,而且颇有成就,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二说:“精于篆籀,以《金陵怀古》诗受知于尹制军,著有《壶山诗钞》。”这诗集,袁枚曾为之作序,并在《随园诗话》卷十三介绍其中的佳句。可是袁枚又说:“绍兴布衣俞楚江,名瀚,久客京师,金少司农辉荐与望山相公,公称其诗有新意。卒无所遇,卖药虎丘而亡。”据俞的好友汉学家沈大成《学福斋集》,俞瀚是乾隆三十五年死在苏州的,可见乾隆三十年尹继善卸两江总督任之后,他丢了幕耿,就到苏州去混饭吃(行医?),境况不如意,不久就下世了。人结束了,推想诗集也未必能刻印,那就身后只有那一本记形迹的册子下传。不幸噩运又来,先是卖出,接着拆改,终于大部分伴随大革命化为轻烟。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书生的下场,又因为他与我有写砚铭的这一点点因缘,此时面对他的遗迹以及遭涂改的画像影本,想到《史记·伯夷列传》中“名湮灭而不称,悲夫”的话,不禁为之凄然。
有关张中行全集(2)·负暄三话 横议集的文章
大题只能小作,也因为约稿的徐秀珊女士表示对水滨的烤肉季有兴趣,所以决定略放大,兼及其四围,写一溜河沿。一溜河沿在前海的东北角,其西端是银锭桥;桥南北向,桥北往西行是后海北岸,东行即一溜河沿,街巷牌子写义溜胡同。路线两条,靠北是烟袋斜街,靠南是一溜河沿。这表示他的为人是老一派。想了想,来往于一溜河沿几十年,可记的又不只是口腹之欲。于是到一溜河沿去找,没费力就找到,在转南不远的路东。......
2023-07-30
后来终于没有动笔,说句狂妄的话,不是主观没有能力,是客观只许车同轨、书同文,而不许说无可奈何,以及不同于教义的归宿。我是常人,与其他常人一模一样,舍不得安全和生命,于是在保命与“苦闷的象征”之间,我为保命而扔掉象征,这是说,终于没有拿笔。彷徨是无所归依,所以或自问或人问,我的老年心境如何,我只能答,是“吾谁与归”。但一日阎王老爷不来请就还得活下去,如何变无所归依为有所归依?......
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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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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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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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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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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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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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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