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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厨妙手:常人家的惊艳高手

【摘要】:所以借郇厨为题,意义只对了“家”的一半,另一半,谁下厨房,只好不管了。正面说,是只想说说,近年在常人家遇见的堪称郇厨妙手的两位夫人。心里不由得叹息,万没想到常人的家中竟有这样的高手!古人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于是凑了一首七绝,后两句说:“随缘我亦金台客,唱叹郇厨妙手功。”

诌文,标题不是容易的事,要简明,雅驯,还要能吸引读者。人,尤其关于文,总是惯于自我陶醉的,我自然不能例外,因而常常,或文之先,或文之后,写出题目,相看,继以思,就颇为得意。这一次却不然,曾费些心思,最后决定用这一个,而自知连“明”字也没做到。其实我不过是想说说,大酒家、名餐馆之外,在常人的家门之内,也可能吃到美味,可是这样的机会难得,所以更值得费些笔墨。费笔墨,不只是记,而且要论。这都留待下面慢慢说,此处还是先说题目的蹩脚。郇厨,想来不少人都知道,用的是唐朝郇国公韦陟的典故,他阔气,吃得讲究,可能还好客,所以《云仙杂记》引当时的谚语说:“人欲不饭筋骨舒,夤缘须入郇公厨。”夤缘入,情况近于早年的谭家菜,这表示是“家”,不是“酒家”;可惜这位韦公是公,不是常人,推想下厨房的必不是夫人、姬妾、小姐之类。所以借郇厨为题,意义只对了“家”的一半,另一半,谁下厨房,只好不管了。蹩脚的解释完了,还要说说家的范围。常人,在家之外,一生能够吃多少次呢?这家,几乎都是自己的家,如果有赏心之餐必录,那就会写成一部二十四史吧?所以一定要损之又损,不说家美家丑,只说非己家的家,而且技艺上上的。正面说,是只想说说,近年在常人家遇见的堪称郇厨妙手的两位夫人。

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天津的一位。我住北京,天津亲友不少,其中有几位,或由于年高,或由于多病,不能到北京来,人,不能太上忘情,总是难忍久别,所以我和老伴,每年秋高气爽之时,就到天津流动几天。说流动,是因为亲友多,时间有限,又不能如高官之进驻行辕,坐等地方的诸色人等来进谒。且说这流动过程的一个小段落,是到河北路一位老友陈君的家里,照例是下午,依原计划小坐。也是照例,必变为大坐。陈君是医生,阔公子出身,年轻时候在日本留学,也许同是年轻时候吧,又迷上京剧,钻研谭派老生。也是天命之谓性,人总是瞧不起本业,而以为业余爱好的造诣必是天下第一。而这就会引来韩文公的《杂说》之恨,千里马在此,伯乐却远在天外。于是我与老伴自北京而降,一下子就成为伯乐。情况是,陈君就拉开话匣子,由梨园掌故说到天津京剧票友的种种,慢慢归结到谭派腔调,正与变,高与低。辨高低要举实例,于是或用旧,放自己的录音,或用新,口唱,手拍板。时间渐渐流去,而且看来毫无结束的迹象。老伴很急,大概是想到排得满满的日程。我守中道,关照主,不急,关照客,抓个机会,表示告辞之意。陈君态度坚决,是非吃晚饭不可,并且说,什么都是现成的,快。说着,他的夫人,也姓陈,江南人,年刚过花甲,聪明精干,起身就走入厨房。老伴显得更急,我只好拿出祖传的来自南华的妙方相劝,说:“随遇而安吧!”果然,时间不很久,菜饭上桌,有人喝酒,有人不喝酒,就一齐下箸。下箸之前,眼先看到,就吃了一惊。我,对于菜肴,不管是理还是技,都是外行,但也听人说过,菜不只要味道好,还要颜色好,出于这位夫人之手的,先说颜色,就鲜丽而淡雅。接着就尝味道,现在还记得的有烧肉辣子鸡丁、素烧油菜,毫不夸张地说,比北京一流餐馆的,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问她是不是经过名师传授,她笑了笑,说:“弄不好,凑合着吃吧。”就这样,我们每次往天津,都“凑合”着吃一次,返途的车上结回忆之账,必说一次:“这次到天津吃这么多次,还是以陈夫人的烹调技术为第一。”

再说北京的一位,那就不能不话长。原因是下箸之前,有关来由的许多情节宜于讲清楚。是几个月之前,我收到一位靳君的信,内附他发表于报端的短文两篇,双料地表示愿结交之意。文章是凌霄汉阁主一路,以文如其人之理推之,年龄总当在半百以上吧?对于已知天命之人,我于感激之外,还要加上点敬意。于是我们就有了书信往还,并紧接着就见了面。而一见面我就大吃一惊,原来他的年岁不过二十出头,虽然已经在某一中专任教,却连今所谓朋友的窈窕淑女还没有。他外貌清秀,谈话却胸无城府,因而不久,也因为他帮我办了不少事,我自信就彻底了解了他的为人。总的说,他是个奇人。好交,超过樽中酒不空的孔北海,文学界的不用说了,包括住在台湾的老前辈,他几乎都有交往,还有话剧界的,京剧界的,不少人,也交谊很厚。喜欢读书,喜欢买书,尤其喜欢买书送人。最值得说说的是对于老或病而无告者,他忍不住,在家,他送钱,住医院,他去陪床,而且常常伴以痛哭流涕。我老而不病,他也发恻隐之心,少机可乘,就帮我买书;还帮我卖书,办法是站在代销拙作的书摊旁,向逛书摊者介绍,说书如何好,值得一看云云。总之,他奇,就引起我的好奇心,依时风清算三代之例,有一次,就问他的父母是何如人。他讲得很详细,这里只说我最感兴趣的。他父亲是旗下人,年方半百,还在工作。多业余爱好,如一般旗下人,却超过一般旗下人,加起来有十几种。唱京戏,学裘盛戎,上台能演,台下能自拉自唱。养花,养鸟,养鱼。写字,画画雕刻;单是雕刻就内容繁富,刻石,刻木,还搞根雕。有米颠拜石之癖,为此买小三轮车,拉石料,破开,磨,大的供观赏,小的供刻图章。我记忆力差,凑不足十几种;但有一种却记得最牢固,是最容易上当,而且屡跌跤而不悔。母亲是汉族,与我同姓,也是年方半百,还在工作。业余爱好只一种,做饭。好的程度也深,是自得其乐,不许旁人插手。这就更奇,因为,我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认为就是易牙,也不会视下厨房为乐事吧?唯有这一次我还有童心,表示想看看。只是几天之后就实践。他们住在东郊,金台夕照附近。夕照中到,登楼。先看人,父清秀,母丰满,都朴厚而热情。后看各种手制的艺术品。最后是吃,丰盛来于客气,不新奇;新奇的是菜肴,色香味俱佳且不说,竟有自创烹调之法,各菜系名餐馆没见过的。心里不由得叹息,万没想到常人的家中竟有这样的高手!古人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于是凑了一首七绝,后两句说:“随缘我亦金台客,唱叹郇厨妙手功。”

唱叹之后还有些感想,是我们的烹饪文化不只应该发展,还应该调整。这方面的问题不简单,因为其解决不能离开经济条件。这里为了避难就易,只由希望方面立论,是,如果烹饪文化能够普及,钻入小门小户的厨房,像我们穷书生之流,想解馋,就不必罄一月之所得,忍痛走进大餐馆了。想到这里,对于上面提及的两位夫人,就不能不兴起深深的钦佩和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