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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的神奇力量保护我们,直到离开受灾难降临

【摘要】:对于一个普通的农家四合院的主门,冠以大门之称,是一种自然拔高的得意。我家也有一个大门,这个门除了以上的含意外,不折不扣的是个大门。自此后,祖母总认为老大门通了人性,产生了灵气,是门神保护了她,所以她对大门的感情远比被视为正宗的二门子深。又过了不久,我们举家搬出了老院,告别了大门,去生产队一间空房住。没有了大门的护佑,灾难很快降临到我们全家人身上。

大门,是北方农家的正门,是区别于二门、圆门、偏门、后门等门的主门。大,是中国人久长的文化审美积淀,如大王、大老爷、大家、大手笔、大师、大人物等等。对于一个普通的农家四合院的主门,冠以大门之称,是一种自然拔高的得意。大门对于生于斯、死于斯的农人,无疑是一张脸面、一个牌子、一种身份、一种认同与炫耀。

我家也有一个大门,这个门除了以上的含意外,不折不扣的是个大门。它很高,足有一丈八尺多;它很宽,大骡子驮上庄稼都可出出进进。它有两扇厚重的榆木门板,足有200斤重。圆木稍加斧凿而成的横门槛,能躺下一个人,还有镶嵌花纹与图案的门楣、门框和门隔板,以及青砖、门脊、滴水、瓦当等,构成了一个庞大威严的整体,显示出它的主人曾经有过的荣耀与发达。

我家大门的建筑史,可追溯到清朝顺治年间的前期。我祖父的祖父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和因为什么缘故,从山西洪洞的大槐树下携家来到陇右清水河畔,开始耕作繁衍,建家立业与造门。听长辈讲,大门建成之前,请来了300里之外名盛一时的大风水“木瓜”先生观察、推算、测定。风水保证三代里准出大官,结果是四代才出了个空衔举人,十代后有了几个科长之类的无品低干,倒是舞文弄墨的大学生有那么几十人。祖上不知哪一代,早已感觉形势不大对头,就在大门的后面又修造了一坐小巧玲珑的二门。二门叫二门子,实际是要取代大门的含意。二门子建成后,大门便被冷落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冷落归冷落,二门子“邪”不压正,始终没有上升到大门的位置,大门终归是大门。

修此大门花费了许多银两,这只能证明古代人的不精明。到了民国十八年,西北土匪横行,二祖父被吊在大门上,土匪用竹扫帚蘸上清油烧烤他,二祖父像电影中的共产党员一样坚强,至死嘴里没有吐过一个“银”字,土匪无奈走了。二祖父死了,大门却保存了下来。

在这数百年的时间里,很多故事如烟波般消失了,却留下了一个庞杂的根系,足有数百人。从这个门走向全国各地,他们像记着大槐树一样地记着自家的大门,时常回归故里寻找遗落在石块砖缝、瓦当泥皮间“家”的老梦,追述那些遥远古旧的传说与轶闻趣事。

祖母说:她年轻轻的就开始守寡,一生不屈不挠,一心想让村里人能在大门前的道路旁竖个“贞节牌坊”什么的。一次四爷爷拿着菜刀逼她改嫁,她娇小的身躯就缩藏在大门里手的旮旯中,用一捆高粱秆一挡,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一动也不敢动,总算躲过了那场灾难。自此后,祖母总认为老大门通了人性,产生了灵气,是门神保护了她,所以她对大门的感情远比被视为正宗的二门子深。

父亲在两岁时的一个夏天,祖母把熟睡的他反锁在院子里,自己到地里背麦捆去了。一阵狂风、几朵乌云之后就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祖母连跌带爬地赶回家,院子里的雨水已涨了一尺多高,到处不见父亲的影子,最后在大门旮旯的水洞上发现了漂在水上的父亲。父亲没有死,祖母更相信门神的力量了。打那开始,只要能记起和算出的节节令令,她都要在大门上插支香倒个汤水的。并且从此不论白天黑夜,便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不让闲人出进,尤其不让例假期女人跨越门槛半步。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又粗又笨且充满传奇色彩的刘家大院的大门是常关着的,在我的意识中,不论谁家的大门都应该是关着的。当我儿童天性渐渐萌发时,我就从门缝中窥视大门以外的世界,后来就在门缝中和外面的小孩说话,再后来我在外地工作的父亲领着母亲和妹妹回来了,大门终于打开了。我用一根麻绳拴在了两扇门的门关上,坐上去来回地荡。再后来我用母亲的包袱面子挂在大门中间,唱起了大戏,戏文当然是胡编乱造,可动作完全是装腔作势的戏剧动作。

不知在何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有了力气,可以攀上高高的大门扇的顶端了,我就不停地上上下下地爬,每次爬上去后都十分的兴奋,觉得非常光彩。有一次叫来许多小孩看着我爬,不知怎的竟把尿撒在了下边张着嘴、睁圆双眼看我表演的小朋友的身上,招来了小孩家长的一顿恶骂。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再没有小孩来看我爬大门了。

我在村后山沟中挖来许多红泥巴,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捏出许多鸡呀狗呀人的玩具来。大门成了我儿时的摇篮,大门成了我儿时的屏障,大门成了我儿时的伙伴与作坊,我对它的感情越来越深了。

在我上学读书不久,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大门前聚集着许多人,其中几个不相识的壮汉正在用榔头、钳子敲我家门上的铁门环、铁门钹,祖母怎么说好话他们也不理。我急了,一头撞在一个壮汉的腰间,抱着他又哭又骂,他们仍是不理睬我们祖孙俩的阻拦与抗议,最终还是将大门门环、门钹拆下拿去了,临走时说:“我们响应上级的号召,大炼钢铁。”

我眼看着大门像被人挖去了双眼,大哭不止,在泪眼蒙眬中,我猛然发现大门多么像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它瞎了眼睛,丝毫看不出昔日的威风和神气,像只掉了毛的鸡,淋了雨的狗,泡了汤的老鼠,我伤心极了,气愤极了,也同情极了。后来我再没有爬过一次门,也不再使性子撞击门扇了,倒是觉得它该受到尊重,该受到爱护。

大门的“眼睛”被敲掉不久后,祖母便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父亲在这个曾经保护过自己孤儿寡母的“神”门前,挂起了长长高高的悬门纸,为祖母举行了葬礼。全村的人都来了。那天,天下起了毛毛雨,我分明看见大门也在流泪,泪水顺着它苍老的面孔直往下滴。又过了不久,我们举家搬出了老院,告别了大门,去生产队一间空房住。老院变成了公共食堂,生产队长卸下了那两扇大门扇,在北屋架起了通铺,和年轻的女炊事员们公开地“挤”在了一起。我堂叔说:他听到大门扇每晚发出痛苦的呻吟。

没有了大门的护佑,灾难很快降临到我们全家人身上。一天下午,我和妹妹抬着一家人的饭——一瓦罐清水汤往回走,刚一迈出大门,妹妹脚下一滑,瓦罐打碎了,妹妹倒了,一罐煎汤浇在妹妹腿上。我急了,用手一捋,一层肉皮就下来了,妹妹疼得直打滚,我吓得直发呆。

食堂终于垮了,我们又搬回了老院,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大门用架子车推到河里刷洗个干干净净。门板洗后,开始显露出了本色,淡黄透亮的榆木,质地优良,虽说经历了100多年的风雨沧桑,但还是完美如初。

没过几年,中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家大门前也发生了“史无前例”的事。我父亲,一个不占老百姓一个鸡蛋便宜的人,被打成封建社会的孝子贤孙,在大门前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批判挨打。当时我被吓傻了,后来悟出个理来,认定是这个典型的封建社会遗留物——大门害了父亲。我毫不犹豫地爬上了我从那一年大门环、大门钹被敲掉后再没有爬过的大门,用母亲捣大蒜用的铁锤子,把大门上高高的门脊筒瓦,连同非常美丽威严的龙头“寿”饰,统统砸了个粉碎。又找了一个棍子,捣下了清光绪三年朝廷大官安维峻大人(陇上铁汉)题赠的烫金大匾——“明灯天府”(前几年县文物小组来家征集此匾,要作为县文物珍藏,很遗憾,它早化为灰烬了),砍成木条烧了,心想这下算“破四旧”了,够革命了。我非常得意。挨批斗完回家的父亲见此情景,气得昏了过去。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时代,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也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古怪迷离的大门了。

去年夏天,四弟来电话,告知父亲病重,我急忙赶回了家。在父亲弥留之际,他那双慈祥的目光不住地向外张望,起初我们都没有在意,后来全明白过来。我们兄弟几个抬着他,搬来一张他坐了一生的老木椅,在大门口为他拍了张最后的“晚照。”父亲很满意,他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他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我真正明白了大门在他心中的位置。

离家回拉萨的那天,我去了父亲的坟地,祭慰了他的亡灵。打点好行囊,在大门前伫立了许久,我一遍遍抚摸着大门粗糙的泥皮、砖头、门框,追思100多年前从它建成那一刻起就经受的所有磨难,有自然的,有人为的,尤其来自自家人的刀光锤影,几乎把它毁于一旦。它实在是不该承受不属于它自身之外的事件,它本来只是个门而已,只是人们出进家的关隘、通道。后来是人把它置于家的显赫位置,赋予它“门楣”非凡使命,又是人无情地践踏它、毁坏它。

我颤抖的双手顺着这古老粗糙的脉络移动,我感觉到100年一个家庭的命脉、血缘、传统、道德与文化,我感觉到中华民族960万平方公里躯体上每一根毛细血管的膨胀与蠕动,我感觉到了“国”这个由亿万根“家”的柱子撑起的分量与责任。尽管这柱子的位置地处何等生僻的角落,尽管这根毛细血管的建构何等普通和不显眼,但这里曾有过我祖辈的热血与汗水,有过我父母的企盼与嘱托,也有过我儿时多彩的人生梦幻。

100多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只是一滴水,一片雾。100多年作为一个家、一个建筑,它实在是很历史,很复杂,很苍老了。有多少个风雨雷电、日晒霜凌自不必说,就人为地对它伤害也是令人刻骨铭心的,尤其是我,总对它有一种负罪感。

当我背起行囊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夏日正午的阳光像无数条细细的金雨,洒落在了门前一大片葱郁的洋槐树叶上,溅起片片细密的彩色光点。洋槐树是全村人在改革开放的头一年,响应党的号召栽的,十年的时间比起大门还很年轻,但它很旺盛。高高的树干已伸向天际,茂密的树冠已紧匝匝地把大门顶部罩了个严严实实,有一些枝条还横向发展,把大门前后包裹了起来。数十棵树挤在一起,浓密的树冠恰似一把巨型遮阳伞,我家的大门已完全坐落在它的庇护之下了。

该动身了,远行的人不都是第一步从自家的门迈出的吗?况且眼下的天气是这样的好。

载1996年7月27日《西藏日报》

芳菲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