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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荆遗憾,敬容病故 张中行全集

【摘要】:悔是有识荆的机会而没有识荆,恨是觉得应该识荆的时候机会已经不再有。我说,我打算去看看她,并说,这样一位晚景不佳的女诗人,我应该认识认识。终于书送来,没等我问,女弟子就告诉我,就在出书之前,陈敬容病故了。其间竟先后两次买到《艺蘅馆词选》。其时毕奂午兄也在北京,也穷困,物以类聚,我们交往不少,于是取什么什么与朋友共之义,送他一本。果然精于英语,并没有思索就讲得清清楚楚。

我健忘,当年熟悉的子曰诗云之类,也绝大部分变为恍兮惚兮了。身外之物,及身得之,及身失之,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有时候,这同一个头脑又会反其道而行,是并不想找某文句,某文句却偏偏自己跳出来。今天午睡醒后就是这样,也许梦中曾接触什么旧事吧,梦断目张,《庄子·田子方》中的一两句话忽然涌上心头,那是:“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来由如何且不管它,眼下的心境却是明确的,是有些交臂失之的怅惘。

交臂的自然是人,为什么以不失之为好呢?这就又想到一句常说的话,“人生只此一次”,由呱呱坠地到盖棺论定(或无人肯赏光论定),比喻是一长条素纸,总是多画上一些什么好吧?假定所画都是适意的,名花香草之类,那交臂不失的一笔,就多半是名花,或香草。退几步讲,不名也罢,不香也罢,当作篱下闲谈的资料,不是也很好吗?还是力争上游,说交臂失或不失,都指堂上堂下,值得说说的,如果回顾,算得失之账,会是什么情况呢?与我的老友玄翁相比,那就太惭愧了。他腿勤,依常情,可往可不往的,他是必往;我腿懒,依常情,可往可不往的,我是必不往。结果是明显的,他是很少交臂失之,我是常常交臂失之。

这腿懒就换来,至少是想当年的时候,轻是心的不宁静,重是悔恨。悔是有识荆的机会而没有识荆,恨是觉得应该识荆的时候机会已经不再有。到举实例的时候了,太多,只好抓一两个眼前的。

是两三年以前,一个中学时期的女弟子来,说她正在编一本中外抒情诗的书,请的主编是陈敬容。这位女诗人,我上大学时期就知道她,原因之一是诗写得不坏;之二是听说曾不顾礼教的拘束,与情人逃亡;之三是,自然也是听说,美。那时无缘见到她,半个世纪过去,也就忘了。现在居然来到眼前,据说一生坎坷不少,目前情况也不佳。我说,我打算去看看她,并说,这样一位晚景不佳的女诗人,我应该认识认识。女弟子点头称善,说时间由我定。其后,还是腿懒占了上风,有时想到,就以“就在左近,忙什么”为理由,往后推。终于书送来,没等我问,女弟子就告诉我,就在出书之前,陈敬容病故了。我又一次想到交臂失之的话,心里像是失掉点什么。

再说一位,也是女士,是日前写《诗词读写丛话》常常想到的,梁启超的女公子梁令娴。说来不是话长,是话远。还是三十年代后期,我住在北京,穷困,逛旧书摊店,搜罗廉价旧书的兴趣却有增无减。其间竟先后两次买到《艺蘅馆词选》。这本书是光绪晚年,梁令娴跟着父亲梁启超住在日本,从广东的有名词人麦孟华学词,由麦帮助编选的。也是在日本印的,精装,皮脊,烫金,很讲究。选词用的还是浙派的眼,由唐五代至清末,全面而特别推重南宋,尤其吴文英。我喜爱这本书,有另外的原因,总的说是发思古之幽情。分着说就多了。只说这本本,古香古色,拿到手里,可爱。其次,词的眉端有评,其中有些是她听来的,不见经传,就特别有意思。只举一处,是晏畿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那首之上的,评曰:“家大人云,康南海谓起二句纯是华严境界。”这就使我们像是看到康有为面对学生讲、梁启超面对女儿讲的情况,讲是讲词,所思飞到实境之外,与这样的旧事晤对,不也是相当难得的吗?还有其三,书有梁令娴的自序,末尾署“戊申八月新会梁令娴”,书最后有出版时间,是“光绪三十四年八月”,这在别人大概无所谓,我就不能无所谓,因为我的生辰是这一年的十二月。相差四个月,回想初见时的感触,大概是碰巧,先后,时间,终于佛门的生死事大吧?回过头来说买到两本。其时毕奂午兄也在北京,也穷困,物以类聚,我们交往不少,于是取什么什么与朋友共之义,送他一本。过几天他来,说梁令娴在北京,他想拿书去,请她签个名,问我去不去。当时怎么想的,现在不记得了,总之是没有去。这又是一次交臂失之。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书还在,有时翻开看,扉页空空,就不由得感伤,觉得失去的真是太多了。

写到此,想结束,看看题目,像是还应该说些不交臂失之的。说话人有话休絮烦之训,只说一位,是许丹。他是鲁迅的朋友,恍惚记得鲁迅的文章提到他,有的人以为就是许寿裳。这是因为许丹走的不是说说道道一条路,世面上就难得知道。他字季上,是深钻英文的,在开滦煤矿工作。四十年代晚期住在北京什刹海北岸,大概是安度晚年吧。其时我年轻气盛,忙里偷闲,翻译罗素一本小书《哲学政治》。译完,有个地方拿不准。记得是邓念观老先生介绍我去找许丹,说他精通英语。我去了,见到他,印象是,不愧为鲁迅的朋友,果然气度不凡,形是清秀、白净,神是深沉、淡泊。果然精于英语,并没有思索就讲得清清楚楚。只是这样一面。一面也好,总算是没有交臂失之。

真该结束了。据说,诌文,开头结尾都不容易,怎么能化难为易呢?灵机一动,想到古人有“诗云什么此之谓也”一法,决定照猫画虎。而没费力就找到《诗经·草虫》,尾部有文,曰:“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此之谓也。